【文:戚本盛 @進步教師同盟】

2015年得到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獎的Graham Moore,在典禮領獎時以自己在16歲時曾經嘗試自殺的經歷大聲疾呼:

「在16歲時我曾試過自殺,因為我覺得自己怪異,和人不同,我覺得無所歸屬。現在我站在這裡,我這一刻想向外面覺得自己怪異、和人不同或在任何地方都格格不入的孩子說,你做得到的,我肯定你做得到,你做得到,保持怪異,保持不同。」


【培育多元身份認同】

一般以為西方社會崇尚個人主義,表彰特立獨行,其實,追求歸屬,在團體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以群體作為參照定位的個人身份認同,大抵沒有中西之分。特別在幼兒以致青少年時期,個人獨立人格還未成長牢固,則無所歸屬所消弭的存在感,威力可大至連個人生存在的意義也一併否定。羅密歐喝下毒藥時,說的是"To my love". 又或者像What is A Youth? 的歌詞,"Cupid, he rules us all." 因為羅密歐只餘茱麗葉的情人的單一身份,愛情是一切,失落愛情便無所歸屬,所謂「殉情」,為愛人逝去而殉即為情而殉,也為找不到生存意義而殉。失落身份,就連生存也否定,箇中思路,是從個人內在的角度來理解的。

至於外在的理解,則自殺無論出於含冤莫白作出控訴,或逃避責任與痛苦,還是作為烈士以身報國,或不過不惜自殺以濫殺無辜來製造恐懼,諸如此類,則當然不再是身份上無所歸屬,問題出於單一的身份認同。本可豐富多姿的人生,卻被化約為單一功用的手段。所謂義無反顧,一往無前的力量,自然不可小覷,力都集中在一點上,可以銳不可擋,何況是血肉之軀?九一一事件發生後,印裔經濟學家森恩(A. SEN)曾著書論及身份認同和暴力的關係,他批評單一的身份認同使人與人之間被唆擺或煽動成「我v他」的敵對關係,人如此可以為了完成大我而對敵方施加暴力,個人犧牲也在所不計。可見尋求身份間的共性,也許比界分敵我更能親近和平,這種不同身份的顧念,操作原理或許類近孟子所說的「惻隱之心」。

如果說,人生在世終究是身份的尋索,那麼,身份認同的有或無,一元或多元,正好從內在和外在解釋了與求生本能背道而馳的自殺行為。反過來看,要培育在人格成長穩定前、即屬於所謂青少年期的身份認同,即使屬初階,仍當以「多元」為要義,也就是說,不只要有,而且不能偏執於一,如此既可免於無所歸屬的失落,更可抵消或分散極端行為的力量。


【多元不是兼收並蓄】

要小心的是,提倡「多元」或許是造成學生負載過重的成因之一。Howard Gardner提倡的「多元智能」,曾經是香港教育改革珍而重之的理論,不過,所謂「多元」,原為針對「單一」而論,被針對者,即使在美國社會,也是傳統學業成績著重的語文或數理等。如同Daniel Goleman的「情緒智能」或「情商」(Emotional Intelligence or Emotional Quotient),本意是「智商」的反動。針對單一,提出其他,其實就是肯定差異,肯定多樣性。甲生強於語文,乙生以體能為優,丙生或可兼擅內省和人際關係,丁生則傾向欣賞、享受自然,各生在既有基礎上,又可再追尋發展,總之,各適其適,百花齊放。

可是,「百花齊放」來到香港,由百花各有各放,整體就多姿多采的氣象,異化為百花集於一身而齊放,以便面對不同競爭時可資應用,而且還要贏在起跑線上,多才多藝不讓天賦異稟者專美。孩子潛能無限,成人當然不必看扁孩子的發展,然而,如果人人都天賦異稟,則所謂「稟賦」便沒有甚麼「異」可言,況且,要集齊所有的「異稟」於一身,代價便是孩子空間的萎縮,課前和課後的時間表都填得滿滿的,以為非如此不算栽培孩子,卻遺忘了發展最需要的便是空間和時間,違反幼兒以致青少年的成長原理至此,孩子的噩夢便無日無之。

多樣的、差異的價值落在香港,變成無所選擇的齊一,或者說,根本就不是Diversity,只不過是一仍舊貫的Uniformity,前後的分別在於,以往是單一的齊一(Singular Uniformity),現在是多項的齊一(Plural Uniformity),由單到多,則齊一的要求便更為沉重。好比吃自助餐,原意是提供選擇,讓我們吃的不只是單調的一種菜式,如果演變成為全場所有菜餚都不但要逐碟吃過,更要多吃,則最後至飽至累的,辛苦肚皮的,也不過是食客自己。簡言之,選擇和取捨是差異、多元甚或自由的要義,人人齊一的集體主義多樣性根本並不多樣,更毫不自由。


【營造足夠支點】

明白這種香港社會擅長越演越烈的「多項齊一」,則提倡「多元」便合該戒慎恐懼。放諸身份認同來看,無所歸屬是極危險的,單一身份也不足以讓人安心,但細碎零散難成意義,要有意義又恐質量過重。以3-18歲的學生而論,一般也有多重身份,包括:父母的子女、兄弟姊妹的兄弟姊妹、親戚的親戚、老師的學生、同學的同學、班中的幹事、課餘學會或團隊的會員(或幹事)、高中還可能結交其他朋友、聯校活動的成員、有信仰的則同時是教會中的兄弟姊妹等等,當然不能遺漏至為重要的偶像的粉絲。社交媒體上的虛擬身份更可以無限擴展,不過,一般而論都還是要看成為現實世界身份的延伸的話,則上述各項中,在家庭身份認同外,刻意加強其中二三身份認同,也許能夠提供足夠的支點讓學生應付單一身份認同或無所歸屬帶來的危機。

舉例說,學校中由教師充任的個人導師計劃,便可以在學業以外多培育中較完整的師生或師友關係,學校有足夠歷史的話,校友可以組織起來給在學的師弟妹結伴,稱為「師傅」(Mentor)或「成長伙伴」(Growth Partner),大可因校情而異。循此思路,課外活動千萬不能可有可無,其意義決非用於升學申請或就業c.v.,活動本身固然十分重要,活動提供的與同學接觸的機會,更是另一身份認同的培育良機。此外,近年成為學校必然活動的各式遊學團,或者甚至在小學也開始多起來的畢業營等等,那種離家共同生活的經歷,今天即使偶有齟齬也會成為他朝的快樂回憶。課程學分類管這些叫「潛在課程」,在在都是編織社交網(Social Web)的大好機會,積極一點,則也營造了學業以外讓學生找到「自我效能感」(Self-efficacy)的歷程。

以上所論,當然不是回應學生自殺現象的唯一出路,每個個案也有獨特之處,但肯定差異的多元身份認同的安全網的進路,也就是說,不是針對識別有自殺傾向學生加以輔導,而是較廣泛的作出預防,不以學生為獨立無關(甚或相互競爭)的原子,而視之為互有扣連的社群,其實也正是學校向有應有的教育宗旨。如果我們真的為每一宗個案感到惋惜和悲痛,則這樣的安全網的經營,起碼該與社會已經十分重視的學業成績等量齊觀,同時必須盡快加進工作日程和資源清單。

(圖:pixabay.com)


 肯定差異的多元身份作為安全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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