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流走得那麼快,雨傘原來快要張滿一週年了。

但一切卻似乎都消逝得那麼慢,金鐘的歌聲、旺角的戰嚎,混進了淚水和血汗,竟都留在我心底,刻在我眼前,住進了耳窩,烙到了骨上,揮之不去,益思益現。

我很清楚,我從來都不是勇士。

九月二十二日,我們在中大百萬大道上揚起了「命運自主」的旗幟,我和我剛剛在迎新營裡認識的那個女生一起坐在燙熱的階磚上,有點浪漫地展開了為期五日的和平罷課。微鹹的汗水灌溉著我們之間一些漸漸萌芽的甚麼,那漸漸萌芽的甚麼便相應地支撐著我早因染病而疲軟不堪的身軀不致倒下。在草地上躺著,帶點天真地描繪著大家對未來的理想,我們的一切都這麼社運,社運的一切都這麼浪漫……我帶著疲病的身軀,在二十六日,亦即是原定罷課時間的最後一日的黃昏返回家中,用上我最後一分力,倒下床去。

在接近二十四小時的昏睡中,我似乎發了一個甜甜的豆芽夢。如果能讓我選擇,我寧願永遠都不要醒來,永遠地沉醉在那個豆芽夢裡。可惜的是,我終究需要醒;可惜的是,床上的豆芽夢太短,而街上的噩夢太長。

八十七發催淚彈。速離,否則開槍。我的雙眼在電視上見證著這一切,而我的雙腿被父親脆弱的心牢牢地鎖在地上。我知道他很支持我們的理想,然而我也知道若果我出了意外,他知道後真的有可能會瘁死。問題是:當我的兄弟還在現場奮鬥,我絕不能呆坐家中任由他們陷於險地自生自滅。我最終還是到了銅鑼灣,在後方支援現場的勇士們。在這樣的一個夜裡,我甚至恍惚嗅到血腥味早已伴著硝煙在空中飄揚了。

於是我明白了,我們的一切都不是社運,街上的一切都不會浪漫。這是一場革命。這是一場賭上一切的革命。可惜的是,有那麼一群人依然希望在這場「社運」中繼續浪漫落去。可惜的是,當我選擇了握緊拳頭,她選擇了張開雙臂。但浪漫拯救不了香港,而擁抱也不會轉化得了敵人。

現在看來,兩個多月的時光,對我來說其實也不過是七十九日的恥辱。我們有的是民心,有的是人力,有的是物資,有的是士氣,有的是大義,而我們最終卻甚麼都沒有了。我看著一個又一個少年少女被打得頭破血流,我看著一個又一個義士被入獄,現在我甚至必須看著一個又一個最親的兄弟面臨起訴,而我由始至終都沒有能夠改變甚麼的力量!於是,這一年來,我總時不時有點把自己毀滅的衝動。在這層意義上,我忽然很明白自殘式抗爭的原因:既然我們都改變不了甚麼人,改變不了甚麼事,最可恨的,果然還是無力的自己。

我在這場革命中惟一的救贖,是在十一月三十日晚至翌日清晨的金鐘決戰中,一個被我救了兩次的女孩。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她叫甚麼名字,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否真的是一個未長大的小女孩。我只知道,在月色之下戰場之中,我身旁出現了一個略帶稚氣的嬌柔身影,我在催淚水下救走了她一次;而在天明之前,我又從背後空群而出的黑警前幫她逃走了一次。前塵漸遠,在那個血流遍地的清晨裡,在這場徒勞無功的革命裡,這兩次微不足道的「救援」是我惟一做過的事,而這個小女孩,就是我惟一的救贖。

激戰過後,十二月一日朝,全身都沾滿了催淚水的我回到家中,頂著灼熱的痛感梳洗了一下,在大概個半小時的小眠後,重新回到那久違的大學中菜廳──那早已遠離戰場的她在這天生日,我們一群同學約好了今天吃飯為她慶祝。警棍換成了蠟燭,硝煙換成了燭光,無關痛癢的八卦、瑣碎繁雜的話題,在慶祝生日的歡樂氣氛中,大家無所不談。除了一個話題。就只除了一個話題。

就只除了一個我認為大家最應該討論的話題。

伴著我轉身走出中菜廳的步伐,我的青春就這樣逝去了。從推開中菜廳大門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和身後的那個人不可能走在一起。在廳外陽光的暴曬下,我的頭腦開始有點暈眩,我的視野開始有點朦朧。在腦海之中,我很清楚我甚麼都得不到,我很清楚我甚麼都失去了;但在我眼簾之內,我甚麼都看不到:我看不到前因,也看不到後果;張開掌心,我甚麼也捕捉不了:我抓不住過去,也掌握不了未來。香港的未來和我的未來,都不約而同地,在九月草草發芽,然後在十一月匆匆枯死。

在革命結束後的這大半年裡,我與她每次或碰頭、或whatsapp、或FB,每次都必定吵鬧收場。她轉眼之間便已放下革命,在大學裡一路順風順水,開開心心地上莊、搞活動、搞OCAMP;而我則泥醉在革命的殘礫中,與大學的一切漸行漸遠,日日夜夜地喝酒、打機、上FB發嗡風……誇張點說,我與她彷彿就是本土派和傳統左翼社運人士各自的縮影。我很清楚,我從來都不是勇士。一週年將至,我已經用了數個月的時間努力嘗試躲進輔仁寫手的爐邊,希望每天只看到方學能林非雞絲等人的文章,我既從中學到不少,也漸漸地重拾奮鬥的勇氣;但她的近照總會不時出現,而我的手指總會立即僵硬凝住──三秒之後,螢幕又再顯示出方學能的文章,那剛掃走的照片在我心裡留下的,沒有恨,沒有後悔,沒有懷念,沒有憂傷,也沒有留戀,而只有深深的,深深的痛。

夢醒是痛。在密閉的鐵屋裡,醒來最痛。醒來了,沒有光明,也慢慢沒有氧氣,瘦弱的身軀攤倒在鐵牆之前,我們會哭,會崩潰,會感到無力;然而倘若大家都不願醒來,死亡的主宰必然壓低聲線掩嘴竊笑。夢醒很痛。但我最終還是醒了。「我似乎發了一個甜甜的豆芽夢。如果能讓我選擇,我寧願永遠都不要醒來,永遠地沉醉在那個豆芽夢裡。可惜的是,我們終究需要醒;可惜的是,青春的豆芽夢太短,而香港的噩夢太長。」

後記:這篇文章原本是受林璃蝶啟發,打算以「痛」為題闡述我們在心中那不願面對卻又必須面對的傷痕前的無力感,只是不才筆力粗疏、雜念太多,寫著寫著竟寫成了屬於我自己個人的一篇抒情文。這篇文章寫成後,我自己並不甚滿意,總認為文筆粗糙,結構散亂的地方有很多,但我也不想再去修改,一既是因我寫就此二千字時已痛得不願再回首行間再痛一次,二更是因我認為不妄加潤色更能直接不矯揉地表達我的感情和故事。有人或者會問,其事遠已,弔之何用?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我惟一清楚知道的是,在這刻,在筆已盡、墨已乾的這一刻,我心裡的傷痕,卻依然很痛,很痛。

作者:一弦筆發(本文章由聚言時報授權提供)


 《那豆芽夢醒的痛》(一弦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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