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教科書篡改歷史」。如果你自認為中國人,對此感到憤怒無比,或者先還原基本步,了解一點日本教科書的出版審定過程,此後應會另有一番見解。Nippon.com有一篇題為〈日本的歷史教科書制度:製作、審定、採用〉的文章,篇幅長了點,但值得一看,日本制度設計之細緻周密可見一斑,同時讀者可略窺日本內政外交如何糾纏不清。

自由民主與威權專制之別

文章主旨很清晰,「日本」這把大傘子下,包括眾多互相制衡的權力和利益集團,不同於中國政府緊握歷史話語權,內容詮釋定於一尊。根據日本制度,中央文部科學省負責制定教科書指引,審批出版商上呈的教科書,其間官員可當不了一言堂,另有專責審批的委員會,成員包括相關專家和學校教師;地方政府方面,同樣由官員、專家和學校教師組成委員會,於中央已審批的教科書名單,挑選適用課本。

或說紙上制度會騙人,委員會都是政府傀儡,給官方立場塗脂抹粉,這質疑合乎政治常識但不符事實。

由指引到審批,日本出版商看似被動,只能遵從政府意思,但事實為早於九十年代初,出版商聯同前線教師,展開訴訟,挑戰中央政府的審批修訂之權,最後贏得官司,官員保得住審批權,但遭法庭推翻當時各項修改要求。自此以後,採用那一本教科書,可不是文部科學省說了算,出版社和教師有法理依據,抵制中央的修改建議。如中央強行否決出版申請,隨時引發訴訟和政治風暴,不只得罪右翼民族主義,還會遭受一般市民抨擊,指控其干預出版自由。

制衡機制加上權力逆轉,綁住了日本中央政府的手腳,難以單為政治外交需要,引導歷史教科書的寫作和詮釋方向,這正是自由民主與威權專制之別。

左右做人難的「中立」和「觀點平衡」原則

自二戰以後,歷史問題那麼敏感,牽涉內政外交,日本中央政府的原則是,「要求教科書在整體上盡可能地採用客觀且兼顧各方平衡的表述」,寧可勉力追求虛幻的「觀點平衡」,弄得內容「枯燥乏味」,都極力迴避判斷和批評,並刻意採用中立字眼,如「南京事件」和「進入中國」便是兩例。以史學論之,你大可說是掩耳盜鈴,矇眼不看史實,故意不用「屠殺」和「侵略」兩詞,可這是你的史觀,確實有他人持相反意見;以政治論之,日本官員面對本國外國觀點紛陳,以及觀點背後的各股政治力量,於是竭力保持距離,幻想站在歷史詮釋的中立點,不得失任何一方。

文部科學省五年一度修訂教科書,除了專業水平,考量一大堆,要顧及言論自由,要遵行制度規定的「平衡」原則,還要應付外交壓力和國內右翼。如果教科書只服從於外國人的「真理」,又或只滿足本國民族情緒,論制度原則、國家主權和政治利益都說不過去。實則日本中央政府左右做人難,惟有堅守歷史不可知論調,把頭埋進沙裡去。中國聽到這種不可知論調,不耐煩也不高興,高調要日本正視歷史,可外國人愈大聲批評,日本右翼反彈愈強,日本政府夾在中間,迴旋餘地愈來愈窄。

中國要睦鄰和解還是火上加油?

一如釣魚台「國有化」問題,於歷史教科書爭議,日本中央政府不斷「食死貓」,民間以自由和主權所行之事,往往由政府「埋單」,飽受鄰國炮轟,啞巴吃黃蓮。若果中國真的想睦鄰和解,應該正視日本政府的難處,即使面子上不得不說話,也犯不著由外交部公開發炮,要控制好批評力度,大可派官方專家寫些文章,做幾個訪問,反擊「錯誤」史觀,間接顯示中方體諒。長遠來說,中日兩國人員需要關上門,私底下商量紅線在那裡,只要日本中央政府不斷然否定「屠殺」和「侵略」,中國對於其委婉的歷史不可知論,睜一眼閉一眼亦不為過。

當然,中國外交高層智囊雲集,大概都知道日本政府的難處,可「日本」是個好用的稻草人,而歷史問題是日本政府的軟肋,給捏痛也不能出手反擊。

中共定期譴責日本不知悔改,重炮出擊,一邊以此增強對日領海爭議的聲勢,另一邊挑起民族情緒,轉移國民視線,紓緩國內社會矛盾。反正民眾都只需要一個發洩不滿的稻草人,不會深究「日本教科書」的內容和審定過程,他們只需相信,「日本」今天仍是邪惡軍國主義侵略者,事實如何並不重要。陰謀論來說,就中日關系而言,只要日本一直是美國盟友,道歉多少遍都會「不夠誠意」,給了多少免費援助都是「忽略歷史責任」,教科書永遠都體現「軍國主義復辟」。


 歷史教科書爭議:日本政府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