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PP注:特朗普今天正式就任第45任美國總統,並且作了熱情洋溢的就職演說。不難發現,特朗普演說所傳達出來的信息,與其說是總統,倒不如說是世界革命家。不管人們喜歡與否,特朗普的就職表明美國政治進入了一個很不確定的時代,世界進入了一個很不確定的時代。特朗普演講具有內政外交的深刻含義。就內政來說,其主題就是「推翻舊制度,建立新美國」;就外交來說,就是「推翻舊秩序,建立新秩序。」那麼,作為革命家的特朗普到底想做什麼?他會把美國帶向何方?會對世界政治產生怎樣的影響?就這些至關重要的問題,IPP評論和鄭永年老師進行了討論。

 

01

特朗普發出革命的檄文

IPP: 鄭老師,特朗普今天正式就職美國總統。你對他的就職演說總體印象如何?

鄭永年:正如一些人已經指出的,特朗普的演講給人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的確如此。這篇演講根本不像傳統美國總統的演說,更像一篇革命的檄文。這篇演說可以放到任何一個革命的時代,例如法國大革命、巴黎公社、19世紀歐洲社會主義運動、1968年受中國文化大革命影響的西方激進青年學生運動、切格瓦納時代等等。也就是說,演說的唯一主題就是為了「人民」的「革命」。「革命」涵蓋了國內國際兩個方面,要把財富才既得利益手中、從外國人手中奪回去,歸於人民。

就內部來說,特朗普幾乎在宣布一個革命時代的到來。他(對民眾)說,「長久以來,我們首都中的一小批人享用着利益的果實,而民眾卻要承受代價。華府欣欣向榮,卻未和人民公諸同好。政客貪位慕祿,而工作漸漸流逝,工廠一一關閉。建制派自顧利祿,而忘記人民應該被保護。」「他們的成功不屬於你們,他們的光榮與你們無關,他們在首都慶賀,但是全國各地奮鬥的一個個家庭卻在掙扎。那些都將得到改變,從此時此地開始。因為這一刻是你們的時刻,這一刻屬於你們。」正因為如此,美國需要革命。「今天我們不僅僅是把權力從一個政府轉交給另一個政府,或者從一個政黨轉交給另一個政黨,而是將權力從華府權貴的手中歸還給人民。」 「美利堅合眾國,是你們的國家。真正重要的不是誰在執掌我們的政府,而是我們的政府是否民有。2017年1月20日將再次成為人民變成國家主人的一天。」

傳統上,總統演說往往強調民主自由等美國核心價值及其如何張揚和追其這些價值。不過,特朗普很不一樣。他根本沒有強調這些傳統價值,而是強調人民。他和建制派(不管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決裂,他所要建立的是一個代表人民的全新政權。這也沒有什麼好驚訝的,完全與他競選過程的主張一致。在競選過程中,特朗普再三強調,他所進行的不僅僅選舉,而是一場社會革命。這場社會革命的特點便是民粹主義和反建制。他的當選,表明這場社會革命成功了一半。他當著那麼多的被他視為是「既得利益」者的人(前總統、國會議員、資本家等),說這番話的確說明了他是「另類人物」。使美國重新偉大」這句競選口號已經不足以表達特朗普所要做的了。他所要做的是「建設一個新美國」。當然,特朗普是否能夠實現其「服務於人民」的理想則另當別論。

 

02

特朗普的極端國家利己主義

IPP:也就是說,內部革命的目標就是要實現人民的民主。那麼,外交的主題是什麼呢?

鄭永年:外交主題則可以概括成兩個「主義」,即民族主義和種族主義。民族主義首先是經濟上的。他的演講充滿了傳統重商主義和貿易保護主義,是一種極端的(美國)「國家利己主義。」例如,他說,「幾十年來,我們以犧牲美國工業為代價,發展外國工業。以消耗美國軍隊為代表,援助外國軍隊。以破壞美國邊境為代價,保護着外國邊境。」「我們在海外花傾盡所有,而我們的基礎設施卻年久失修,陳腐破敗。我們助他國致富,而我國的財富,力量和信心已經漸漸消逝在地平線上。工廠一個個關停,搬往他處,將百上千萬的美國工人被丟在腦後。財富從我們的中產階級的手中流逝,卻被分配到了世界各地。」 

「每一個貿易、稅收、移民和外交的決定都將以美國勞工和美國家庭的福祉為第一考慮。我們必須保護我們的邊界免受他國蹂躪,他們生產我們的商品,偷走我們的公司,破壞我們的工作機會。」「我們將奪回我們的工作。我們將奪回我們的邊界。我們將奪回我們的財富。我們將奪回我們的夢想。在我們遼闊的土地上,我們將建設新的道路、高速公路、橋樑、機場、管道、鐵路。我們將讓我們的人民不再依賴福利,而是重返崗位。用美國的工人的雙手重建我們的國家。我們將遵循兩個簡單的原則:買美國貨,雇美國人!」

所有這些也是特朗普在競選過程中多次表述和強調的。也很顯然,如果特朗普根據他所說的去做,我們所面臨的不會僅僅是傳統意義上的貿易保護主義,世界很可能回到18、十九世紀各國列強爭奪世界市場的情形。特朗普的確強調「所有國家都有權利將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這裡,沒有任何一點國際合作的味道,完全是過去的列強精神。

種族主義這個問題比較敏感。在競選期間,特朗普發表了諸多種族主義言論,往往引出諸多批評。不過,在就職演說中,特朗普也表述出來了。主要有兩個方面。第一,他強調「團結文明國家」。這裡當然隱含了「文明國家」的對立面,即「非文明國家」。誰是文明國家?誰是非文明國家?這裡要取決於特朗普的主觀定義了。第二,反伊斯蘭恐怖主義。這一點這麼多年裡一直是美國的主題。「九一一」恐怖主義事件發生之後,小布殊總統用過「十字軍東征」的概念。特朗普更進一步,他宣稱要「我們將會把他們(穆斯林恐怖主義)從地表上盪除。」這是宣布對穆斯林恐怖主義的新戰爭。不過,正如以往的歷史所顯示的,如何在實踐層面把穆斯林恐怖主義和穆斯林區分開來。這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搞不好,就會輕易演變成為極端的種族主義。

 

03

全球化與反建製革命

IPP:我們原來一直以為西方民主已經成熟,不會出現革命了。尤其是美國,一直被視為是西方民主的典範。福山強調過,美國的民主過度制度化以至於很難發生必要的變革。但為什麼特朗普那麼容易就發動一場民粹主義的社會革命運動呢?

鄭永年:歷史上看,任何制度都沒有成功阻止過民粹主義運動。希特拉和墨索里尼等專制人物都是民主選舉出來的。美國民主的制度化的確很高,但這裡指的是建制。特朗普很輕易地把整個建制置於一邊,搞了自己的一個小團隊,利用社交媒體當上了總統。他以後執政的方式也會是一樣,核心在於自己設立的小團隊,正式的建制可能不是那麼重要。這在西方民主的歷史上也是發生過的。

不過,所有民粹主義為政治人物所操縱的。只要民粹主義客觀存在着,自私的政治人物都會去操縱和動員。所以,我們人們需要理解今天的西方民粹主義是如何崛起的。

近代以來,西方民粹主義政治是對資本主義發展的階段性反應。西方近代以來一直就是資本主導政治的,而政治則是對資本邏輯的反應。政治引入不確定因素,但也創造了變化和改革的可能性。沒有政治,資本主義會根據自己的邏輯發展下去,直至自我滅亡(誠如馬克思所預言的那樣)。

今天的民粹主義類似19世紀和20世紀初的政治情形。近代崛起的資本主義在創造了巨大的財富的同時,也給人類社會帶來了毀滅性的影響,收入差異,社會分化,共同體解體,狄更斯的勞工階層,雨果的悲慘世界等等。社會主義運動就是對原始資本主義的反應。通過社會主義運動,資本主義得以轉型,即從毫無人性的原始資本主義轉型到比較人性的福利資本主義。在一些國家,主要是歐洲,社會主義運動是對資本主義的改善或者改進。不過,在另一些國家主要是不發到國家,社會主義運動則走向了極端,即用暴力或者政治力量消滅了資本主義,例如前蘇聯和東歐等共產主義國家。當然,這些國家最終演變成官僚的、貧窮的社會主義,也沒有能夠持續下去,而在上世紀90年代初全部解體。

資本主義和上世紀60年代的青年學生反建制運動也是緊密關聯的。福利資本主義的發展導致了西方主要國家官僚機構的大擴張,社會自由深受其害,引起了社會的反彈,導致了規模不小的反建制運動。不過,60年代反建制派主要是知識界的教授和學生,沒有擴展到社會的其他階層,因此也沒有形成大氣候。

儘管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西方各國實現了「一人一票「的大眾民主,民權大擴張,但就其實質來說,當代西方政治繼續受資本的主導。簡單地說,特朗普現象就是對始於上世紀八十年代資本主導的全球化後果的反應。這一波新的全球化可以說是資本主義的一場革命。這場革命本身是對二戰之後西方政治的反應。二戰之後,西方福利社會急速發展,而官僚體制也以同樣的速度擴張,國家規制經濟的能力越來越強。對資本來說,如此規制化的國家有效地制約了資本本身的發展。於是便有了資本的革命。資本基本上訴諸國內和國際兩個軌道。在內部發生了新自由主義經濟學主導的改革,以美國里根革命和英國撒切爾革命為代表,主要是進行大規模的私有化和去規制化,就是大大減少政府對經濟的管制。在國際層面,資本發起和引導了新一波全球化。對資本來說,這一波全球化異常成功,在不費多少勁的情況下,全球化達到了世界的各個角落。全球化的成功是多個因素結合的結果,包括來自西方資本本身的趨利動力、中國的改革開放、前蘇聯集團的瓦解等。

但是,全球化對各國的社會也帶來的巨大的社會經濟問題。全球化儘管創造了前所未有的巨量財富,但財富在社會各群體中的分配高度不公平。財富的絕大多數流向了絕少數人,大多群體只是得到很少的份額,更有社會群體成為受害者。就美國來說,其中產階級從2008年危機之前的百分之七十多減少到不到百分之五十。同時,儘管資本製造了2008年的全球性經濟危機,但仍然能夠有效地把危機轉嫁給社會整體,而自己繼續我行我道。

西方社會對資本的憤怒早已經表達出來。2008年的危機導致了佔領華爾街運動。之後,西方各地一直在爆發反全球化運動。很多選舉也表明這種憤怒,例如希臘的公投、英國的脫歐公投等等。而特朗普的崛起使得這場運動延伸到了資本主義的大本營美國。

在競選期間,特朗普多次強調,他所進行的不僅僅是一場選舉,更是一場社會運動。政治對他來說只是要為這場社會運動創造一種可能性,因為唯有政治才能創造變革的可能性,對美國這樣的既得利益高度制度化的社會來說尤其如此。而政治就其本質來說就是馬基雅維利主義。在整個競選過程中,無論是克林頓還是特朗普都盡其所能訴諸于馬基雅維利主義,即各種骯髒的手段。特朗普所使用的手段包括:把美國社會所存在的問題歸咎於少數族群、移民、自由貿易,進而把這些問題歸咎於現存體制。他成功地把選舉塑造成反體制社會運動。現存體制不倒,美國就沒有希望,這是特朗普向選民傳達的主要信息。而其對手克林頓則被塑造成為是現存體制的代表和維護者。

 

04

特朗普與桑德斯

IPP:特朗普的社會革命會演變成類似19世紀那樣的社會主義革命嗎?他在就職演說上強調的不是民主自由,而是社會公正。

鄭永年:我們首先可以肯定特朗普不是要消滅資本主義,而是要拯救資本主義的。問題是他如何拯救資本主義?這一點,他和奧巴馬分離開來,更和桑德斯(Bernie Sanders)區分開來。奧巴馬和桑德斯都是有傳統歐洲社會主義傾向性的,尤其是桑德斯。奧巴馬上台之後開始搞醫療等改革,有利於窮人,尤其是少數族群。而桑德斯認為奧巴馬的社會主義搞得不徹底,他要搞更為徹底的社會主義。因此,在特朗普當選之後,桑德斯就表示對特朗普持開放態度,甚至表示在有些問題上,和特朗普具有一致性。不過,這裡桑德斯可能只是給特朗普寄予了一種希望,希望特朗普能夠搞社會主義。

那麼,特朗普會搞桑德斯所認為的社會主義嗎?歐洲社會主義搞福利社會,有利於窮人,有利於少數弱勢群體。在美國,這些群體主要是底層白人勞工階層、墨西哥人、拉丁裔、黑人等群體。少數族群是特朗普選舉過程中的仇視對象,很難想象,特朗普會推進這種形式的社會主義;相反,他把這種類型的社會主義視為是美國社會問題的根源,是需要被革除的。我在前面講過了,從其演說內容來看,特朗普可能傾向於使用傳統的重商主義、貿易保護主義、經濟民族主義來拯救美國資本主義。

 

05

種族主義,手段還是目標?

IPP:你前面所說的「種族主義」也是特朗普社會革命的一部分嗎?

鄭永年:是的。種族主義既有國際面,也有國內面。要理解特朗普所說的「社會運動」就要理解美國社會這些年來所經歷的巨大變化。特朗普之所以能夠當選是因為其敏銳地抓住了這種社會變化,那就是因為人口組成變化而產生的美國國民認同問題。

早在1993年,哈佛大學教授亨廷頓出版了《文明的衝突》一文,討論了文化(宗教)認同對國際關係的影響。《文明的衝突》在全球範圍內的影響遠遠超過在美國國內的影響。在美國盛行文化多元主義的當時,很多人把這個觀點視為是政治上不正確。2004年,亨廷頓再出版《我們是誰?美國國民認同的挑戰》(Who Are We? The Challenges to America』s National Identity)一書,把焦點直接置於美國國內的文化變遷。在書中,亨廷頓直言,美國的國家認同已經受大規模的拉丁裔移民的威脅,並警告說,美國有可能分化成為「兩個民族(peoples),兩種文化和兩種語言」。而十年之後美國的這次選舉是不是印證了亨廷頓的預言?

共和黨歷來被視為是保守,是美國傳統價值觀的捍衛者。不過,共和黨內部也有原教旨主義者和進步共和黨之分。進步共和黨也接受「政治上正確」原則。在這個原則之下,美國實際存在的很多社會問題尤其是少數族群問題被忽視。然而,這些問題在美國人的內心一直是存在的,只不過不好公開討論,更難以提到政策議程上來。

現在,特朗普「借用」了共和黨這個名,訴諸於馬基雅維利方式,置「政治上正確」于不顧,赤裸裸地把這些問題提了出來,並且借此促成了這場他所說的「社會運動」。特朗普嚴重「冒犯了」少數族群,其冒犯的方式也難以讓白人既得利益所接受,甚至所鄙視。但同時,特朗普有效地激發和鼓動了白人的種族情緒。特朗普向白人傳達的信息是:我們是少數族群的受害者。在很大程度上說,這次選舉是美國白人的公投。各方面的統計數據都表明白人與非白人的差異。白人男性,無論是低教育水平還是高教育水平,無論男女,大多數都投票給了特朗普;而少數族群則投票給了克林頓。

如果特朗普僅僅是一個政客,只是想用馬基雅維利主義的方法贏得選舉,那還好。但如果特朗普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並且具有能力來實現其理想,更把手段本身變成了目標,那麼人們就要非常擔憂了。這裡人們不得不想起二戰前的德國和意大利的情形。無論是德國的納粹主義還是意大利的法西斯主義都訴諸於民粹主義而掌握政權,再利用政權改變了資本主義的政治和經濟結構。而德國民粹主義的核心就是反少數族群,即猶太人,導致了人類大災難。從這個角度來說,人們沒有任何理由不去擔心特朗普主義的種族主義性質。

 

06

特朗普的世界性民粹主義革命

IPP:我們這裡是否可以提一個大膽的設想,即特朗普想造就一個世界性的民粹主義運動,不僅僅局限在美國?

鄭永年:這個局面不是不可能。這也是世界各國應當關心的地方。很顯然,民粹主義的崛起是今天世界的普遍現象,無論是左派民粹主義還是左派民粹主義。在發達的西方,右派和左派的民粹主義勃興,包括美國的特朗普、法國國民陣線、右派的德國新選擇黨、英國工黨等都是這種現象的產物。在非西方的發展中國家,亞洲和拉丁美洲的一些國家也都存在着民粹主義。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今天,民粹主義流行於世界各國,無論是發達社會還是不發到社會,無論是民主國家還是非民主國家。各國之間的區別並不在於有沒有民粹主義,而在於政治人物有沒有鼓動民粹主義,政府有沒有能力來控制民粹主義。一些國家有能力控制,一些國家用民主的方式表達出來,而另一些國家則通過暴力性的社會運動表達出來。並且,民粹主義運動表現在政治上,就是草民階層與精英階層之間或者體制外和體制內之間的激烈衝突;並且在兩者的較量中,有些國家和地區已經出現草民和體制外贏得勝利的局面。

特朗普當選總統在大大加速民粹主義精神蔓延到整個世界。法國右派國民陣線大受鼓舞,而其政治勢力急劇擴展,現在人們開始擔心法國今年的選舉是否會重複「特朗普現象」。德國右派政黨崛起,對傳統自由政治的捍衛者默克爾構成了巨大的壓力,默克爾已經在一些方面(尤其是移民政策)作重大調整。意大利就憲政改革進行公投,選民已經說不,右派「五星黨」崛起,也說不定會演變成類似英國那樣的脫歐運動。所有這一切都預示着世界各國再一次進入一個政治動蕩時期。

更重要的是,特朗普特朗普團隊的一些核心人物,尤其是首席戰略家班農(Stephen Bannon),非常關切如何和世界各地的民粹主義運動領袖尤其是歐洲的民粹主義領袖聯繫起來。他們從一開始就在頌揚民粹主義例如英國脫歐、法國意大利右派,而打擊傳統西方政治人物例如德國總理默克爾。這不僅僅是因為特朗普在尋找國際民粹主義力量的支持,而且似乎要塑造一場國際民粹主義運動。

圖中的焦點人物即為特朗普班底中的班農.

如果那樣,這表明美國的外交政策會作調整。傳統上,美國為了在國外推行西方式的民主,到處搞各種形式的「顏色革命」。但現在可能會調整到到處搞「民粹主義革命」。這兩者是不同的,「顏色革命」的價值就是建立西方式民主,而「民粹主義革命」則比較簡單,就是推翻建制,而不管革命之後是什麼。

特朗普對民主不感興趣,在演說中強調,美國不會把其生活方式(即民主)強加給其他社會。這已經和美國以往歷任總統不一樣了,因為從前的總統都是想把美國民主推廣擴散到全世界的。這種民粹主義革命更令人擔心,因為今天的世界各國都具有深厚的民粹主義社會力量。從前「顏色革命」美國依靠的是親西方民主的力量,但特朗普可能會支持所有形式的民粹力量,而不管這裡力量是親民主的還是反民主的,是右派還是左派,只要能夠推翻建制即可。也就是說,比起「顏色革命」,民粹主義運動具有更大的破壞力。儘管特朗普如何把民粹主義革命推廣到全世界仍然是一個未知數,但這足以使得那些民粹主義社會力量強大的國家擔心其政治安全問題了。

 

07

民粹主義與西方的治理危機

IPP:特朗普的世界民粹主義革命會成功嗎?

鄭永年:歷史地看,民粹主義一直不斷,在一些國家或者地區成功過,但要造就世界性的民粹主義運動並不容易。不過,即使這樣,人們也不應當忽略民粹主義運動。這個運動有深厚的經濟社會基礎。

民粹主義在西方的崛起同時也是西方的治理危機。這一危機是二戰以來經濟和政治雙重轉型的產物。

經濟上的轉型是從國民經濟(national economy)向全球經濟(global economy)的轉型。在很大程度上,近代以來,資本的全球化一直在發生,但並沒有形成象今天那樣的全球經濟。所謂的國民經濟,指的是各國享有經濟主權。在漫長的國民經濟階段,各國的對外經濟關係主要表現在貿易和投資。儘管從對外經濟活動所獲得的利益分配對國內各個社會群體也是不公平的,但政府有能力通過稅收等機制來調節,補償那麼受益不多和甚至成為受害者的社會階層。

但是,當世界進入全球經濟時代之後,所有國家對全球資本都失去了有效主權,甚至完全沒有主權。今天,世界上,除了少數象北朝鮮那樣的封閉經濟體,沒有一個經濟體可以說是傳統意義上的主權經濟體。在全球經濟時代,資本具有高度的自治性質,脫離了政治和社會的制約,即使遇到來自政治和社會方面的阻力也能夠自行全球化。並且,通過全球化,經濟活動的絕大部分利益僅僅流向資本及其和資本關聯的少數社會成員,形成了西方所說的「富豪經濟」。當資本可以隨心所欲的時候,政府則陷入困境。各國的稅基大大減小,政府缺少收入,很難再通過傳統的收入分配方式來保障社會公平。富豪經濟已經使得社會內部的收入差異加大,而政府財政收入的減少則失去了基本的社會公平。

中產階層是社會秩序的保障。不過,全球經濟已經重創今天的中產階層。但從就業來說就可以看出今天中產階層的惡劣環境了。在西方,今天人們看到的中產階層由從前的產業工人轉化而來。但全球經濟產生了兩個要素,改變了就業局面。第一,技術的流動。在國民經濟時代,技術產生就業,一個技術的產生往往導致一個產業的產生,從而也是產業技術工人的產生(就業)。但在全球經濟時代,這個情況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資本為了謀求最大利益,往往把技術出口到其他國家和地區,因此一個技術的產生,既產生不了產業,更產生不了產業技術工人(就業)。很顯然,很長時間以來,美國的工人階級被轉移到了中國的珠江三角洲和其他地區。第二,區域化和全球化也導致了勞動力從落後國家向發達國家的流動。這種流動有「非法的」,例如湧向歐洲的難民,也有合法的,例如歐盟內部的勞動力流動。這種勞動力流動儘管從經濟學意義上有其理性,但在社會學意義上則對發達國家的本地勞動力產生了很大的負面影響。

今天的技術進步則更是對就業產生着致命傷,甚至是「災難性」的。技術產生就業的時代已經過去,今天的技術不僅不產生就業,而且減少就業。人工智能的發展就是這樣。去年的《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2016年6月25日)有一期專門討論人工智能問題。一項研究認為,在今後的十至二十年裡,美國高達百分之四十七的工作崗位要被自動化所取代;而保守的估計這個百分比也會達到百分之十。

在經濟和技術機構轉型的同時也經歷了政治上的轉型,即從精英民主轉向大眾民主。西方兩百多年的民主歷史,在大部分的時間裡是精英民主,也就是馬克思所說的資產階級民主,今天人們所看到的大眾民主是從上世紀70年代才開始的。在精英民主階段的早期,政府僅僅是資本的「代理人」(馬克思語)。發展到後期,政府則通過保守的社會政策,通過保護社會來保護資本順利運作。一般來說,在精英民主階段,資本利益和政治利益具有高度的一致性,甚至是合一的。但進入大眾民主階段之後,政治利益和資本利益開始分化。從前是資本和政治的結合,現在則是政治和社會力量的結合。

這一轉型的積極結果就是社會政策從早期的社會保護轉型全面的福利社會。儘管社會政策的產生和大眾民主沒有多大關聯,但大眾民主有效地推進和擴展了社會政策。在福利社會,民主和福利幾乎是一體的,民主選舉往往成為政治人物之間的「福利拍賣會」。被視為是理性的選民實際上在投票時不需要做多少理性思考,簡單地看看哪一個政黨或者政治人物能夠為自己帶來更多的福利。社會政策對資本運作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社會政策表示對資本的的制約和規制,不僅僅表現在高稅收上,而且表現在諸如環保、安全等所有方面。面臨種種制約和規制,資本開始逃避本國社會。資本逃避本國也構成了上面所討論的全球化的動力。很顯然,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的全球化是資本驅動的。這種動力機制今後也不會有很大的改變。

因為這些大轉型,今天的世界,客觀上需要一場社會革命。如上所說,在19世紀和20世紀初,促成原始資本主義到比較人性化的福利資本主義的轉型的媒介是聲勢浩大的社會主義革命。社會主義革命的主體是工人階級,或者窮人的革命。而今天革命的主體則是中產階級。受全球化和技術進步負面影響最顯著的就是原來的中產階級。中產階層需要革命很容易理解。

不過,儘管革命局勢正在形成,但有很多問題仍然有待回答。第一,拿什麼來拯救資本主義呢?上一次是社會主義拯救了資本主義,那麼這一次用什麼主義拯救資本主義呢?到今天為止,沒有任何答案。中產階級及其代理人除了憤怒,沒有拿出任何有效的替代途徑。相反,一些代理人更像破壞者,而非建設者。很多觀察家已經指出,特朗普的社會革命方案不僅會衝擊世界秩序,也會衝擊美國內部秩序。到現在為止,特朗普方案大多仍然充滿情緒的口號,如何把它們轉化成為現實是個很大的問題。

 

08

特朗普的合法性危機

IPP:從特朗普參加總統競選不久到正式就職,美國社會抗議不斷,並且越來越激烈。你認為今後會向哪個方向發展?

鄭永年:這是問題的關鍵。特朗普首先面臨作為總統的合法性危機。特朗普只是在選舉人票上贏了其對手克林頓,後者的總票數比特朗普高出5百萬票。這個事實已經促使美國人對其合法性的懷疑。後來鬧得紛紛揚揚的俄羅斯干預美國選舉的事情更是為其合法性籠罩上了陰影。此外,特朗普的任人唯親、內閣由億萬富翁、退休將軍和激進者組成,這些都是人們擔憂的地方。

美國是個發達社會,中產階級傳統比較深厚,並且有很好的表達機制。他們如果對總統不滿,就會表達出來。如果特朗普過於違背美國人的意志,也不能低估美國人的革命性。美國不僅有「一人一票」的制度,而且也是一個「一人一槍」的社會。特朗普必須盡可能快地安撫社會,穩定下來。如果內部問題搞不掂,特朗普很難在國際社會有所作為。

對特朗普的作為,人們不能僅僅是嘲笑諷刺,而應當嚴肅認真對待之。無論從哪個方面看,我們已經進入了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了。

我們將重振舊友,再造新盟。

                                                                 

*本文作者系華南理工大學公共政策研究院(微信ID:IPP-REVIEW)學術委員會主席鄭永年教授。本文是微信公眾號IPP評論獨家版權,轉載必須註明出處。編輯:IPP傳播。


 特朗普上台之際,這位是美國總統還是世界革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