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語言學家及歷史學家的努力,西臺文字終於在二十世紀初被成功破譯,隨著學術界對西臺語的文法結構以及詞彙的瞭解日深,數以萬計泥板原本渾不可解的內文漸漸變成清晰。當歷史學家研究西臺的歷史記錄、行政文件及外交書信的時候,他們發現西臺帝國在安納托利亞西部,一個被西臺人泛稱為阿札瓦(Arzawa)的地區的影響力,比很多歷史學家所預估的更深。西臺軍隊曾經多次開入安納托利亞西部,甚至進軍至愛琴海沿岸,而且哈圖沙在阿札瓦地區經營著不少附庸國(vassal state)網絡。在青銅器時代晚期,由公元前15世紀至公元前13世紀期間,西臺帝國在安納托利亞西陲日漸擴張的利益,將促使他們無可避免地跟同樣在愛琴海沿岸經營殖民城市及商貿據點的邁錫尼希臘人頻繁接觸。
然而當兩股強大的勢力出現利益重疊,沒有甚麼能保證它們之間的接觸,會以和平的方式進行。
Wilusiya
《圖哈利瓦編年史》(Annals of Tudhaliya I/II)泥板殘片(分類編號CTH142)
泥板殘片
1920年代,瑞士學者Emil Forrer在研究西臺泥板文獻時發現一個有趣的記載。在記載公元前15世紀發生的歷史事件的《圖哈利瓦編年史》(Annals of Tudhaliya I/II,分類編號為CTH142)泥板中發現兩個有趣的地名:Wilusiya和Tarusiya。從發音來說,Wilusiya近於Wilios,而Tarusiya則跟Troia相似。甚麼是Wilios?Wilios是特洛伊名字的另一種寫法。在《荷馬史詩》中,特洛伊的另一個名字叫Ilium,這也是《伊利亞德》(Iliad)名字的由來,而Ilium字根則是源自更早期的Wilios。在公元前1千紀早期,希臘語許多字詞經歷了發音上的變化,W的發音因某種原因而丟失。語言學者最早是從《荷馬史詩》當中不符「六步格」(Hexameter)的句子中發現這個現象。當字句重新加入W發音後,原本不符合六步格格式的詩句,就立刻重新符合此格式,顯示原初的版本是包含W發音。
後來Forrer在其他的西臺文獻中發現更多跟Wilusiya類近的地名,例如Wilusa,於是Forrer大膽提出一個假設:西臺文獻中的Wilusa正正就是希臘文學中的特洛伊,他進而猜測在泥板中出現的Wilusa國王Alaksandu就是《荷馬史詩》中的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帕里斯原名是亞歷山大Alexandros,歷史學家普遍相信公元前13世紀西臺文獻中出現的Alaksandu是已知最早的「亞歷山大」),而Piyamaradu或Pariyamuwa是特洛伊國王Priam之類。當然,Forrer提出的「角色代入」純屬對號入座,Alaksandu和Piyamaradu除了能跟Wilusa這城市扯上關係之外,並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們是《荷馬史詩》中出現的人物的真實原型。另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是Wilusa跟特洛伊之間除了名字上有一定近似性外,兩者到底有沒有任何關係,確仍有待嚴謹的論證。
Assuwa
剛才提到,在哈圖沙(Hattusa)出土西臺泥板檔案後,學者發現西臺帝國頻繁涉獵安納托利亞西部的事務,當中更發現疑似跟特洛伊有關的城市和人物名稱。特洛伊既問題係唔係就此解決?真實情況當然不是這麼簡單。在懷疑的目光之下,Wilusa=Wilios=Ilium這個猜想很快就成為眾矢之的,遭狠批過早及在未有充分證據的情況下結論。要瞭解西臺文獻中Wilusa和Tarusiya跟希臘史詩中特洛伊之間的關係並非一件容易的事,必須有充足的文獻和考古證據支持。歷史學家解開這個疑難的嘗試,就從厘清青銅器時代晚期安納托利亞西部的地理和政治形勢開始。學者很快發現,在《圖哈利瓦編年史》中出現的亞細瓦Assuwa(後來成為亞細亞Asia一詞的字根),就是指愛琴海東岸一帶的土地。在編年史中提及,公元前15世紀西臺國王圖哈利瓦(Tudhaliya)在位期間,Assuwa地區曾經發生過一次嚴重的反西臺叛亂事件,期間22個小國參與反抗臣服哈圖沙的軍事衝突。編年史列出參與叛亂的22個小國名稱,並記載西臺國王圖哈利瓦二世出兵平亂,擊潰聯軍,攻佔Assuwa並將10,000敵軍及600輛馬拉戰車當作戰利品帶回哈圖沙的歷史。有學者認為,22個小國的名稱是依次序從南到北排列,因為名單靠前的兩個小國都是位於南部,另外,被懷疑跟特洛伊有關的Wilusiya和Tarusiya則分別位列尾二及結尾,顯示兩者應該位於Assuwa的最北,即安納托利亞的西北一角,跟《荷馬史詩》中的特洛伊吻合。
卡拉布銘文
位於土耳其Izmir郊區的《卡拉布銘文》原物
由於文件提供的資料有限,考古學家顯然不能單憑《圖哈利瓦編年史》一份文獻鎖定Wilusa和Tarusiya的位置。要獲得兩座城池大約的地理位置,必須倚賴更多的證據。研究西臺帝國的學者發現,通過確定Assuwa地區其中一個已知附屬國的位置,再通過對比其他小國的相對方位,是在地圖上正確排列一系列Assuwa小國位置的關鍵。學者們首先從區內最大、相對最重要的米拉王國(Kingdom of Mira)開始。米拉王國位於愛琴海東海岸線由南至北的中間,其領土包括區內最大城市之一以弗所。在今日土耳其伊玆密爾(Izmir)以東28公里的山區,考古學家發現在山頭的浮雕及銘文,很可能是米拉王國北部邊界的界碑。另外,歷史學家從公元前13世紀穆爾西里(Mursili II)年間的條約中知道,米拉王國北邊跟塞哈河流域地區(Seha River Land)接壤。從西臺國王穆爾西里跟米拉王國締結的條約,尤其是馬杜瓦塔控訴狀(Indictment of Milawanda)提供的資料,Wilusa是跟塞哈河流域地區接壤的,因此Wilusa的地理位置必須在安納托利亞半島西北之極處,這跟舒里曼Schliemann所發現的「特洛伊」大致吻合。
馬杜瓦塔控訴狀泥板Indictment of Madduwatta原物
此側面證據雖然對尋找特洛伊提供至關重要的線索,作為旁證,它不能百分之百肯定舒里曼的推測是對是錯。嚴謹的考古學最忌以孤證論斷得出結論。由於在舒里曼發現的遺址並沒有出土任何直接證據,學者至少需要更多的旁證厘清Wilusa跟特洛伊之間的關係。而馬杜瓦塔控訴狀中明確指出西臺有份派軍直接介入Wilusa的事務,和西臺軍隊必須先經賽哈河地區才能到達Wilusa兩個事實,都說明Wilusa的位置跟特洛伊無可避免地重疊。考古發現慢慢的為特洛伊戰爭背後的真相提供重要的線索。
衝突的熱點
1991年8月28日,在哈圖沙發現一柄屬於邁錫尼希臘的青銅製長劍。考古學家發現此劍屬於B型,跟公元前15世紀(前1420-1400年)希臘本土生產的青銅劍完全吻合,並進而推斷它產自阿爾戈利斯地區。此劍樣式跟安納托利亞本土的設計迴異,這使學者能確定它是外來品,更重要的是在劍身上發現一行長16.5厘米,高0.5厘米的西臺楔形文字銘文,記念西臺國王圖哈利瓦擊敗愛琴海東岸的Assuwa聯軍。事實上,愛琴海東岸,安納托利亞西部一直都不是太平地。往西有邁錫尼時期的希臘,往東有強大的西臺帝國,兩者勢力相交的地區,難免大打出手。在過去一世紀,考古學家陸續出土了不少安納托利亞西岸的城市,從中出土的物品顯示此地區都具備鮮明的、受希臘和西臺雙重影響的文化特色,另外亦飽歷戰爭的洗禮。例如米利瓦達城(Milawanda,即後期的米利都Miletus)就曾受西臺國王穆爾西里的軍隊焚毀。而文獻證據則顯示此區的諸小國經常在希臘和西臺的勢力之間搖擺不定,戰事頻繁。邁錫尼希臘跟西臺帝國均希望在此區擴大影響力,建立威信,收納附屬國,而小國則利用兩大勢力之間的夾縫追逐自身的利益。文獻證據指出邁錫尼希臘可能在背後支持、扶植這一帶例如Piyamaradu之類反西臺勢力,並利用離岸海島作活動的基地,兩股勢力互有勝負,長期拉鋸。希臘的勢力利用大海對安納托利亞西部沿海一帶發動攻擊,利用西臺擅長陸軍而海戰能力薄弱一環,一旦失利則退守愛琴海海島。這些長期拉鋸的戰爭成為集體記憶,或許正是日後荷馬史詩所描述的、長達十年的戰爭提供藍本。
羅馬時代的以弗所城遺址。以弗所遠在羅馬崛起前的一千年已經是愛琴海重要商港,是米拉王國的首都
另一個位處安納托利亞西部的古城米利都,青銅器時代晚期名為Milawanda,曾因反叛西臺帝國統治而被焚毀。在希臘羅馬時代改名為Miletus
參考資料:
Castleden R. (2005) The Mycenaeans, Ch.8 The Trojan War, pp.217. Routledge.
Bryce T. (1999) The Kingdom of the Hittites, pp.136.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http://www.hethport.uni-wuerzburg.de/hetkonk/hetkonk_abfrage.php?c=142
作者:Zannanza(本文章由聚言時報授權提供)
漫談《荷馬史詩》中的歷史背景IV 之Wilusa文:(Zannanz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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