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原應為《香港文化論》初稿中的其中一章節,因為全書篇幅過長,因此我把部分過於學術的章節抽出來,修改一下,直接放上網,供大家自由討論)
我等往往認為文化是有「主流」與「非主流」之分,然而在文化哲學上我等卻沒有對主流作出清晰之定義。甚麼才算是主流?
主流並非單純數量上之「多數」,還涉及價值判斷。「主流」是較重要的。例如日本之主流文化就是大和,大和就構成了我等對「日本」文化的印象,琉球和阿努伊文化就變成了「非主流」。在文化成員人數佔絕對優勢之地方,主流文化是很容易形成的,如韓國、日本等。但在比利時、瑞士這種沒有其中一文化佔優的地區,就無法形成「單一」之主流文化。中國大陸本來是一個多文化之地區,然而由於中共維穩的關係,強行推動統一語言為普通話,將華北漢族官話民系之文化強行推廣,加上官話人口本身佔優,結果也構成了一主流文化。因此,政治手段能夠建構主流文化。
但由數量上的「多數」跳躍成價值上之「主要」,卻無任何理性基礎。如何由數量推出性質,由事實推出價值?這又回到休謨(David Hume)及摩爾(G.E. Moore)對於實然及應然之區別。當然,你可以走黑格爾或高達美的道路,說成「存在即有其理由」(黑格爾),或者說一多數文化成為主流文化正正是由於它經得起歷史的考驗,所以它最有價值(高達美),但兩者也解釋不到對主流文化作為主流之價值判斷從何而生,只能夠說這價值判斷是合理。所以一般情況下,主流文化作為主流文化之「主要」性乃無根據可言。
然而主流文化卻很容易成為文化政策之考量,結果產生各樣問題。下圖總結了一般主流文化思維下對其他文化進入自身社區後的主要處理方法。有些少數文化是反文化群體,會對主流文化不斷攻擊,但未必構成很大的影響力。這些反文化的白痴通常都是極端左翼馬克思主義者,極端右翼自由主義或是後現代等。反文化與次文化不同,因為次文化不一定要反對主流文化。分離主義文化群就是一般根本不想留在主流文化裡的人,彼等就是要與主流文化作出區隔。這兩種都是其他文化對主流文化之回應。而主流文化對社區內之少數文化則有以下回應方式。第一,同化,把少數文化消滅,讓少數文化併入主流文化中。第二,跨文化,與少數文化交換文化資源,建構一共同的新文化。當新移民文化群進入一地之主流文化中,如何處理新移民文化就成為今日大部分發達國家文化圈之難題。
圖片一
法律學者布爾克(Roy L Brooks)提出面對「文化多樣性」,美國有三種理論模型去制訂文化政策管理:文化同化(cultural assimilation,以主流文化同化非主流文化)、跨文化主義(Transculturalism,主流文化及各非主流文化融合成一新文化)及文化多元主義(Cultural Pluralism)。 文化同化最大問題在於矮化非主流文化。跨文化主義嘗試建構一個「文化大融爐」,但結果卻是所有文化都要犧牲自已文化當中部分之特性,從而與其他文化融合成一新的主流文化。結果就最大家原來的文化認同都受壓抑。最後一種是多元主義,否定主流文化之存在,容許「多種主流」並存,互相尊重。當然,各文化必須共享一些基本價值,不能在基本人權問題上有太大矛盾。多元主義之問題在於,事實上往往由於各文化圈在成員人數、政治影響力、經濟能力和學術建構能力上之差異,最後還是會形成勢力較大而較被重視之主流文化,無法建構文化機構(cultural institution)之文化則會被邊緣化[1]。多元主義用於美國之猶太人社區及華人社區是無問題的,因為兩者也有強大之經濟實力(從而具有一定政治影響力,例如猶太裔或華裔的參眾議員、州議員、市議員等),擁有自己的文化機構去傳承自身文化。例如猶太人有猶太教會堂這宗教場所,猶太人學校(教授希伯來文及意第緒語等),還有各樣的商會和學會。華人就更誇張,在各大城市建立唐人街,開中式餐館和超市,部分地區也有開辦華文教育中心,宗教場所方面有華人教會(例如美國聖公會就有很大的華人教會)、華人的佛寺、道觀等。當然在學術機構上華人社區相對就不太重視(你沒有沒有見過唐人街裡有規模龐大的中國哲學研究所?連找一個中國哲學學會、中國歷史學會、中國文化學會也很困難!),孔子學院也只是中共與美帝官方搞出來的學術花瓶。不過美國的問題在於由於在語言教育政策上嚴重傾向單一語言,並不鼓勵在公立學校及公共傳媒推廣及使用非英語之少數族裔。英國的情況相對較好,GCE A Level及GCSE中有大量語言選修科(如粵語、官話、烏都語等)供少數族裔報讀(不過質素實在太參差)。
然而,弱勢之文化就很難建立自己的文化機構。我所指的弱勢,不只是政治經濟力量上的弱勢,還包捨社區組織能力及學術能力上的弱勢。埃塞俄比亞難民在英國也夠窮了吧,但還有科普特正教會把彼等聚集在一起。正教會就成了彼等的文化機構。英國的巴基斯坦移民也一樣,清真寺以及伊斯蘭社區使彼等有相當強的力量在多元主義環境下傳承自己的文化。但蘇格蘭人能在英格蘭的倫敦形成如此文化機構嗎?彼等連自己也很少人會說蘇格蘭蓋爾語。美國黑人是說英語的,基本上非洲文化的根都斷了,在世俗化之下黑人教會在為黑人社區之文化機構地位也大大減弱,那彼等有甚麼文化機構去傳承黑人文化呢?
「主流」文化是沒有理性基礎的,我等只有多數文化。問題是如何處理多數文化與少數文化之關係。多元主義不足以處理以下的問題:
多數文化應如何處理與本土少數文化之關係? 多數文化應如何處理與外來侵略文化之關係? 多數文化應如何處理劣質文化之關係?
事實上在第一種情況,多元主義已經有相當多之應用,但顯然有很大限制:就是無法解決實力差異問題。以台灣為例,即使今日政府已經基本放棄同化或跨文化等消源台灣原住民文化認同之政策,原住民能夠在學校學習自己的母語,但顯然原住民之文化機構不夠強力。大部分原住民語言本來沒有文字,即使現在大都有拉丁化的書寫系統,由於人口、經濟和文化實力上的差異,以原住民語言寫成或廣播的傳媒、學術著作等依然十分少。第三在西方已經一定經驗。面對保守伊斯蘭教文化種歧視婦女甚至實踐伊斯蘭教刑法之主張,西方歐洲世俗文化採取的手段是傾向迫彼等「同化」。文化同化是非常時期必需之手段。結果一定引起很大的反彈,這需要很多的政治方式處理。面對第二,由過去歐洲民族國家、亞非殖民地解放運動到今日的本土主義,皆傾向採取一種「區隔」的方式,從而保存文化,特別是語言之統粹性[2]。
[1] Brooks, Roy L. “Cultural Diversity: It’s All About the Mainstream”. The Monist. Peru, Illinois: The Monist. Vol. 95, no. 1, 2012. pp. 17-32.
[2] Edwards, John. Language, Society and Identity. Oxford: Blackwell. 1985.
作者:安德烈(本文章由聚言時報授權提供)
沒有主流文化,只有多數文化(安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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