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歲,在英皇書院唸中二,參加了童軍活動,為了一點虛榮決定考取無人擁有的觀星章,除了小學六年級自然課的小量天文知識,我其實甚麼星座都不懂,買了一本童軍專章參考書,某個晚上去了維多利亞公園,跑到西北角黑暗的小山丘,舉頭上望,第一次認真地觀看天上繁星。
那時候沒有污染,空氣清澈如無物,也沒有城市光害,黑夜是黑夜,星空是星空,眾星有如閃爍的寶石,鑲嵌在半球形的黑色銀幕上。四周很寧靜,感到淡淡的舒暢,眼前就是美,簡單的美、無色的美、無言的美、直率的美,不用甚麼背誦、學習、鍛煉,只需要一刻閒暇,把心放下,讓直觀自由翱翔,世俗的煙塵隨風飛逝,人與自然之間再無障礙,兩者直接連通,融為一體,這種感覺是人間最高的愉悅,無價和無可取代。
心神回到腳踏實地的人間,天上繁星太多,第一次觀星的我要辨認星座絕非易事,幸而心情好的人特別有耐心,經過反覆搜索和推敲,終於找到大熊座的尾巴,即是俗稱北斗七星的斗柄,成為我進入天文學的開門鑰匙,由北斗向外輻射伸延,其他星座一一呈現,刹那間整個天空與我有如久別重逢的朋友,很熟落,很親切,卻又保留了少許神秘距離。這片星空的印象彷彿在我的基因裡面沈睡了漫長的歲月,此刻隨着維園的邂逅而驟然甦醒,在睡眼矇矓之際,與自然連通的感覺反而顯得浪漫而實在,令人沈醉得幾乎不願意完全睡醒。
人類在地球已有二、三百萬年的歷史,我猜想在過去夜空更黑的年代,繁星肯定比現在燦爛,我們的祖輩躺在地上仰視天空,人天連繫,其樂無窮,年復一年,星光積累留在人類腦袋深處,隨着歲月的沈澱,成為基因(或曰意識)的組成部分,所以每次觀天,人心中的星空得到真實天空的印證,歡喜之心油然而生。可惜自從人住進所謂現代大都會,生活匆忙,終日低頭辦事,下班也根本沒有閒暇抬頭看天,繁星雖在但是心中無星,基因裏的星空就被光污染和空氣污染掩蓋了,漸漸地人失去了與天空交往的緣分,沒有自然滋潤的人心相信離枯萎不遠。
無論有多陶醉,人總有醒來的時刻。當晚成功認識星座後,人輕鬆下來,眼光隨心在夜空漫遊,留意到雖然大部份星星是白色的,但是也有些帶有黃色、紅色,或者藍色,心念轉動,浮起「天空究竟是甚麼顏色?」的笨問題。大部人都會認為天是黑色的,但是我想到星有顏色,表示來自星體的光線穿過虛空的宇宙來到我的眼睛,至於星與星之間的虛空,不會發光,也就沒有光來到我的眼睛,那麼這片虛空準確地說應該稱為「無色」,而不是一般意義的「黑色」。
星空、黑色、無色、虛空、無限
心中念頭再動,剎那間,我感應到所謂「無色」的方向,其實是沒有星星擋在中間的遙遠無涯,眼前的天空不是塗了黑色的半球體,而是一個無限大的宇宙空間,而我站在小小地球之上,隨着地球在眾星中行進,感覺與身處浩瀚大海中的孤舟相似而更加孤獨,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前所未有地渺小,面對茫茫宇宙,只有謙卑,再無其他。回家路上,我感覺到輕鬆自在,也許人認識到自己的卑微是一種恩賜,因為可以消滅自以為是帶來的種種負擔。
十三歲的城市小子,本來活在擠迫的空間中,受着城市價值觀念的包圍,幾乎肯定會感染追逐名利的俗世通病,命運讓我幸運地碰上維園的星空震撼,心神連通了六合無窮的宇宙,此後人生路上,可以隨着本性生活,不管遇上甚麼麻煩,又可以回到我的心田,重新認識自己的卑微而把波濤洶湧的情緒消融,從大處着眼,從容應對一道又一道的難關。
數十年來,朋友和同事都奇怪我有「病態」的樂觀,凡事傾向突出正面,天塌下來也似乎無動於衷,原因十分簡單,觀天令我明白,我只是宇宙的過客,大概比塵粒還要渺小得多,這份謙卑陪伴了我半個世紀,幫助我渡過人生路上的無數險阻。
十三歲的維園星空,是上天賜給我的最大禮物,讓我開竅,讓我一生平安,也許上天為所有人都預備了同樣的禮物,關鍵只在我們的心窗是否打開。
邂逅星空 - 伴我一生的謙卑與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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