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28 吳靄儀 法政隨筆
(網上圖片)
孤陋寡聞,要看到Leonard Cohen的死訊,才知道世上原有這位詩人、歌手。好奇,網上搜尋,即為之傾倒。卜.戴倫的根源在民謠,憤怒而單純;柯恩的根源在宗教,滄桑而複雜,感性的深沉,理性的勘破,詞義每每要人再三咀嚼。香港作家何福仁在他的文集裏說,詩詞與文章創作,最重要的不是文字,而是思維、眼界、識見、想像。柯恩勝戴倫,是因為他的文字背後的想像與思維。他引起我的共鳴,因為他令我想起我的也是猶太人的哲學老師。我跟他學習的多個寒暑,承教的不是哪一部哲學經典,而是思維、想像,理性的人處身在世間的索求。
我讀書少而又不專心,寫寫描描數十載,文字的根源,隨意而粗疏。中學國文,《詩經.烝民》,老師用篆書寫了「夙夜匪解」四個字,沉雄自若,就永遠記住了。讀《紅樓夢》,寶玉對黛玉說,弱水三千,但取一瓢飲。那「弱水」是佛經中的事物, 「飛鳥不渡,鵝毛不浮」,形象驚心動魄,於是記住了,於是記得弱水三千,但重要的是思維:但取一瓢飲,就是處於人間世的態度。國文課文可記者多,《逍遙遊》那隻鵬鳥, 「其翼像垂天之雲」,後來坐飛機,騰於雲海,就想起莊子鵬鳥的巨翼。有些文字來自看武俠小說,認識到學校不教的納蘭容若,因為梁羽生的《七劍下天山》;金庸小說《鹿鼎記》,韋小寶聽大美人陳圓圓唱《圓圓曲》:「鼎湖當日棄人間,破敵收京下玉關,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終於得窺全豹,還有大美人逐段解釋,我同韋公爺都聽得入迷。
這些根,都是很淺的,而且蕪雜,像那種粗生而又不受歡迎的植物「流浪的猶太人」;像我的英文,惟以思想馭駕之,從文學、宗教來,受哲學與法律干擾約制,其文也eccentric,常被人當作文法錯誤而修改,我接受,我仍每天時刻掙扎,像柯恩,沒有答案。但每當看到沒有政治思維的政論,沒有法理思維的法律,沒有憲制思維的憲法裁決,沒有議會民主思維的議會辯論,我就深深感到,世界是穩定的,流浪的是我們。
流浪的猶太人(吳靄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