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愕的她向我這個陌生人瞟了一眼之後,視線很快便轉回躺在地上的葉先生身上,而她眸中的錯愕也旋即被一抹悲色取代。她在葉生身旁微微屈膝半跪著,任何人從她的肢體語言也看得出她本想伸手去撫摸葉生發熱發紅的臉頰,然後問他為什麼要喝得這麼醉,但礙於有我這個外人在場,她只好稍稍收歛面上的緊張神色,只是盡量以淡然的語氣問他:「你起唔起到身呀?」

仍然帶著滿身酒氣的葉先生雙眼又開又合,對她的問題沒有絲毫反應,又想哭又想笑的表情在他的醉臉上糾纏不清,而他口中還是不斷的念念有詞,說得最多是剛才在車上的兩個字:「點解。」

我當然也是第一時間半跪在葉生旁邊,大腦不斷嘗試震盪出一句有建設性的對白,不過這個時候實在很難集中精神思考。雖然我在注目葉先生,但其實眼尾已經掃過她好幾次。

比起報章上常見凌秀風小姐披上的華衣禮服,現在這身素淡的服飾似乎更能突出她那雍容的氣度。任憑我身後的林寶堅尼再艷麗奪目,也實在壓不過凌小姐的絕色風采。

對了,我應該稱呼她做凌小姐嗎?不,這個稱呼硬是有點怪怪的,似是意圖否定她的夫姓。咁但係又冇奶油喺呢個情況叫佢做王太啫,即係點呀,提醒佢係有夫之婦呀?

喺呢啲情況,最緊要識得扮傻,一於當唔識佢。

「小姐,使唔使我幫你扶葉生入去?」我殷切的態度比得上六星級酒店的服務員。

凌小姐抬起雙眼迎視著我,卻沒有對我作出多餘的打量,更沒有問我到底是何方神聖,只是輕輕點一下頭,說了聲「麻煩晒你」。聽到凌小姐答我嗰陣,我仲係覺得有少少匪夷所思,因為我咁大個仔都未同明星講過嘢,還要是這樣非一般的明星。

本來扶起葉生是沒有什麼難度的,因為他不算太重,而其實他自己也站得起來,只是站不穩而已,但我還是花了好些時間才能扶他入屋,原因是我剛才下車的時候,隻腳唔識點樣踏出一部重心咁低嘅車,所以唔小心整爛咗條褲,即係爆咗呔。我一方面要盡量遮住自己爆呔,一方面又要扶住葉生,看起來有點狼狽。

「你得唔得?」凌小姐走著樓梯問。

「得得得。」我一邊支撐著葉生,一邊跟在凌小姐後面說。原來正門那層不是客廳,而是一個大概兩百呎的空間,有最少一百對鞋,清一色男裝鞋,整齊地放在一格一格的鞋架上。

上到客廳,凌小姐調教了一下燈光,大概是想找個合適的光度給葉生再休息多一會。然後她走到一張長長的沙發旁邊,示意我可以就這樣把葉生安頓在那裏。把葉生放低後,我趁機環看客廳四周,而一時三刻也很難說得出到底是什麼元素令這個空間處處滲著如此雅致的味道。石地和牆璧雖然用上了冷色,但加起來卻出奇地帶著暖意。

「好彩有你幫手。」凌小姐走到廚房說。「飲啲嘢好嗎?」

「唔使客氣啦凌小姐……」

小喇叭,竟然唔小心講咗「凌小姐」。

「你叫我 Samantha 得啦。」她從廚房走出來,給我一瓶礦泉水後,坐在一張短沙發上。「可以點稱呼你?」

接過礦泉水後,我連忙兩聲「唔該」,再急急打開瓶蓋喝一大口水,努力隱藏自己尷尬的面容。「我叫Ryan。」

「頭先真係唔該晒你,Ryan。」她的聲音清脆悅耳,我感覺到自己漲紅了臉。

「唔好客氣啦凌小姐……」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又叫錯了。「Sorry,sorry!」我無意識地使勁搔頭,再灌了一大啖水。 她展顏一笑,似乎毫不介意。就算是三年後的今天,我依然不敢直呼凌小姐的名字,只會尊敬地叫她「凌小姐」。

「你喺 Jan 公司做嘢?」

原來凌小姐以為我是葉生的同事。

原來葉生的英文名叫 Jan。

「哦,唔係呀,其實我係個半鐘頭前先喺洗手間識葉生㗎。」我說。「佢嘔得好犀利,叫我車佢返屋企。」其實我一直在等待凌小姐跟我說一些,類似是,「希望你今日可以當乜嘢都見唔到」,或「你可唔可以唔好將今晚見到嘅嘢同任何人講」的話。

但她沒有。

「咁都得?」她笑著說。「不過佢睇人不嬲都幾叻嘅,雖然醉咗,都識分好人壞人,呢個係佢強項。你唔好以為佢咁容易畀架車其他人揸,佢最緊張自己啲車。」

說多兩句之後,我也識趣地準備離開。但萬萬想不到的是……

「而家凌晨一點喇喎,應該好難 call 到的士。」她一臉擔憂的說。「如果你唔介意,不如你揸番佢部車出去啦。你留個電話畀我,之後佢搵人去 pick up 部車就得㗎啦。」

霎時之間,心頭激蕩,完全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

「但係……」我低聲說,嘗試想出一個推搪的理由,可是心裏那個貪慕虛榮的魔鬼又截停了思路。

「佢冇所謂㗎。」她充當著葉生的代言人。「不過如果你想,我幫你 call 的士都得。」

「唔好!」我連忙說,不,應該是心裏的魔鬼衝口而出。「我意思係,又唔知㗎的士會幾時嚟,費事阻住你哋咁耐啦。」嗰陣嘅我,其實真係入世未深,唔識講嘢,今時今日你畀我有機會時光倒流嘅話,我一定唔會講番「費時阻住你哋」呢幾個咁猥瑣嘅字。

亦都因為嗰陣入世未深,我實在還未夠班去欣賞凌小姐當時的玲瓏心肝。

幫我保守秘密、希望你今日可以當乜嘢都見唔到、你可唔可以當今晚乜嘢事都冇發生過,呢啲所有咁低層次嘅對白,點會出自凌小姐把口。事實上,如果我真係會爆大鑊嗰種人,無論佢叫我點保守秘密我都會係照樣爆出嚟。所以,凌小姐只需一份真誠、一支礦泉水、一部任我舞的林寶堅尼、一句「葉生識得分好人壞人」,已足夠令我下意識在想,如果我咁都爆響口,真係愧對自己列祖列宗。

如果你完全唔明啱啱嗰段寫啲乜,唔緊要,畢竟普遍人識得玩嘅mind game,尤其係普通女人識玩嘅mind game,仲係停留喺嗰種「我唔聽你電話就係要吊你癮嗰種層次」。

經過我這三年來的觀察,葉先生和凌小姐,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相似在應該相似的層次,不同在應該不同的地方。

相似是,聰明絕頂。

不同是,女的有著步步為營的慎密心思,男的卻是目中無人的狂妄自大。

就是這個反差,才成就這個故事。

而這個故事現在才開始。

四天後,在完全沒有先兆下,我再次遇見葉先生。

沒有先兆,卻不是偶然。

地點是觀塘裁判法院。

 


 Chapter 2:凌秀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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