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爾的互聯網轉型實踐,沒有先例可借鑒,是否一定成功,還有待時間的檢驗。但值得肯定的是,海爾的實踐不是一蹴而成的,而是逐漸過渡至此。
正如海爾集團輪值總裁周雲傑所言,2000年,張瑞敏就發表文章《新經濟之我見》,向所有海爾高管表示「不觸網就死」;2005年,又發起了海爾1000天流程再造;直到2012年12月26日,才正式宣佈實施網絡化戰略轉型。
張瑞敏對互聯網轉型摸索了15年,其經驗或值得參考。
4月29日上午,海爾集團董事局主席、首席執行官張瑞敏接受了《財經》雜誌記者的採訪,就當下流行的互聯網+概念、海爾互聯網轉型所面臨的問題與解決方法做出了回應。
問:互聯網+是什麼?
張瑞敏:互聯網+企業絕不是簡單的「油+水」。這個油很好看,飄在上面閃閃發光,但是水和油是分離的。利用互聯網技術和手段,與用戶零距離,才能真正達到水乳交融。我們稱之為「用戶復興」。
比如,海爾物流管理車隊,以前人工派活,現在改成ERP系統派活,這不是互聯網+,這隻是資訊化手段。我們需要顛覆整個傳統流程,去中心化、去仲介化,讓用戶直接上系統搶單,車隊和用戶直接溝通。
去中心化,就是使每個員工都成為市場中心,所有的管理者把手裡的權利全部讓度,包括決策權、用人權、分配權。傳統企業也試圖分權,但是分來分去,還是在管理者手裡,現在管理者剩下的權力,就只是提供資源。朝著這個方向去做,也許就能達到德魯克所說的,21世紀的企業應當是每個人都是自己的CEO。
去仲介化,就是去掉原來要在企業中走的流程,每一個員工自己跟用戶零距離。
互聯網+對企業來說就是要脫胎換骨。如果花了錢上ERP系統,還是傳統模式的話,不解決任何問題。傳統企業不能習慣於舊瓶裝新酒。
過去海爾雖然也經歷過多次變革,但是這次完全不一樣。過去變化有路標,可以學習美國和日本企業,但是這次恰恰沒有路標。那些用互聯網技術發展起來的企業,組織結構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因循傳統企業的管理經驗做的,我們不能對照騰訊、阿裡、小米來套出海爾應該做什麼平臺。
企業從0到1之後,必然都想著從1到n,此後,企業的組織結構又會回到傳統,變成自己的束縛。大爆炸之後是大擠,別人看明白之後都會跟你去擠。海爾不想擠,就必須從頭摸索。
問:如何為互聯網商業模式做組織架構變革?
張瑞敏:我對互聯網的理解,不是企業要成為互聯網,企業只不過是互聯網無數結點中的一個。如果企業將自己定位成互聯網結點,那麼你必須開放。就像人腦子裡有1000億個神經元,每個神經元都是愚蠢的,但是連在一起就非常聰明。
互聯網時代的商業模式只有一條:能不能使你的生態系統中各方都受益。過去,傳統企業只考慮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每個企業都在壓榨上游,然後生產出產品,再憑借強勢的宣傳把它賣出去,所有企業都沒有用戶,只有顧客。這是一個很封閉的系統,但現在,封閉是賺不到錢的,你必須和各方面資源融合,融合的中心是用戶。
為了適應商業模式的變革,企業必須做兩個方面的改變:一是戰略,二是組織結構。我們的戰略一定要變成人單合一,企業變成一個創業平臺,部門和組織變成自組織。
現在海爾有三類人,第一個是平臺主,第二個是小微主,第三個是創客。比如周雲傑(海爾輪值總裁)就是大平臺主。現在考核他的標準是,你這個平臺是不是產生了越來越多的小微企業?如果這些小微企業成長不起來,就是他的責任了。而不是像他過去那樣告訴人家要怎麼幹。
小微主和創客實際上是合二為一的,大家共同去發現市場。創客在小微公司中持有股份,但需要與海爾簽訂對賭協議,只有達到一定的目標值,你才可以兌現你的股份。比如做到了一定價值被上市公司(海爾有兩個上市公司——青島海爾和海爾電器)買入以後,可以置換上市公司的股份,上市公司兌現股份的時候也有一定的解鎖期:上市公司利潤、市值達到一定要求。
大部分小微公司,海爾只佔很小的股份,不用合併財務報表,其業績好壞不會影響上市公司業績。但是上市公司具備優先回購權,比如當小微公司達到盈虧平衡點的時候,我上市公司具有優先回購權。
這樣的組織架構改造,把個人的想像空間與企業的創新價值,綁在了一起。
問:如何在互聯網轉型中體現技術的重要性?
張瑞敏:互聯網+企業不是不重視技術的改造能力,而是通過這樣的組織架構調整,使得所有的小微公司必須有過硬的技術。
過去,海爾每年春天和秋天要組織新產品開發,怎麼上市,怎麼弄,很複雜,但是現在我不管了。我是從股東角度對你提出要求,而不是像管理者那樣提出要求,幫你怎麼做。
世界就是我的研發部,你可以整合全球資源,如果你整合不到,那麼這個小微就不要幹了。
沒人說技術不重要的,但是這個技術怎麼來?不能靠內部人說了算。過去有很多企業的技術水準很高,比如說索尼,全世界都在學他,我們也到那裡也跟朝聖一樣。但是索尼為什麼就不行了?還有就是柯達,柯達倒臺以後,其數碼技術賣了19億美金。有沒有技術?有啊。
互聯網時代的技術,必須要與用戶交互。
海爾全球有5個研發中心,現在的定位是全球資源的連接中心,用戶的反饋會直接傳至研發中心。此前研發中心只是承接研發,各部門根據研發成果好壞付費,付費之後,它就不管了。這種方式就不符合互聯網的反覆運算要求,你這個再好,也得反覆運算。
因此,對一個傳統企業的戰略轉型來說,戰略和組織架構的調整,要比技術更加基礎。
問:如何避免轉型中的內耗?
張瑞敏:有人質疑,將企業變成自組織平臺,會產生大量的內耗,不符合科斯定理。科斯定理是說企業是有邊界的。企業邊界簡單的說就是交易成本,如果你的交易成本比別人的高,你就不能擴張。但是科斯定理很重要的一點前提是,企業內部沒有市場。因為內部之間每發生一次關係,就發生一次摩擦,因此沒法變成內部市場,交易成本很高。
但科斯把企業看成孤立的,不是開放的。之所以內部存在摩擦力,是因為:一是有領導給你下指示;二是很多資源從內部來。如果沒有統一的領導,資源從市場來,那麼摩擦力就等於0。
過去,海爾有成千上萬的人對每個部門的KPI進行考核,有考核就有尋租。現在不僅取消了KPI考核,這些人也取消掉了。
比如,物流送貨,過去要靠人打電話問,用戶滿意不滿意,現在靠用戶,海爾規定:按約送達,超時免單。原來部門之間互相制約,現在變成協同了,不協同就都得被罰錢。
再比如,海爾有幾千家上游供應商,過去有一個很嚴格的外部公司審核流程,申報、審查、到現場去看、怎麼送件,法務還要檢驗是不是吃回扣了,看起來這個流程很好。但是這麼多廠家,難免造假尋租,因此天天糾紛不斷。
現在一刀切了,流程都不要了。我不用零部件了,我要模塊了。你直接上網。如果你做的好的話,給你的份額就大。供應商很高興,成本下去了。同時,和市場對接,冰箱售出後,某個部件壞了,直接反饋給供應商處理。這樣供應商就必須做到:第一參與前端設計,第二你和我的用戶要聯繫起來。
所以,消除內部市場摩擦力,必須做到:第一,所有你的人,可不可以為用戶為中心,用戶是你的領導;第二,所有的部門,可不可以從市場得來呢?
問:自組織平臺會不會失控?
張瑞敏:我們一開始也很擔心,這樣完全開放、獨立的自組織小微,會不會失控?
這其實取決於,這些創業團隊能不能自控?實際上,如果你不這麼做,就能控制住嗎?哪個大企業裡面不是有政策就有對策啊?然後大企業又根據對策出了更多的政策,越來越細,你把什麼都控制住了,但是人的創造力沒了。你就出了大企業病了。這個大企業病,到最後你想治的時候,肯定治不了。
我的職責和任務,就是如何變成一個設計師,如何把原來的航空母艦,拆成一個個艦隊。
問:如何應對業績壓力?
張瑞敏:IBM 前CEO曾對我說,我這個辦法聽起來很好,但他們不可能做。因為他每年必須對華爾街負責,華爾街如果要求利潤10個億,那麼他們要把利潤分到各個部門。如果都分開了,怎麼辦?這個很有道理。
現在對海爾網絡化轉型來說最大的威脅,正在於此。海爾也有兩個上市公司,也可能這個利潤指標達不到,很有可能,非常難控制。目前利潤增長很好,但是營收是相悖的。
把每一個創業團隊變成自組織馬上出來成果,這個很難。每個人都成為主人,主人就很看重利潤。過去,銷售額增長多少,就拿多少錢。現在要利潤,所以他就要把很多不盈利的去掉,再往前走。所以,營收會出現暫時的降低。但這個現象不能持續時間太長。
企業轉型就像空中換引擎。我們是空中正在飛行的飛機,現在必須換引擎,一個飛機要減掉4個引擎,很難。那麼我們現在的做法是,先換一個,再換一個,再換一個,再換一個。這個挑戰就是,你不能硬著陸,砰一下就掉下來。你可以減慢速度,但是你不能減到你不能飛行的速度。這時,你要搶時間把引擎換了。
傳統企業的難處是,我不可能一下到底。互聯網企業不管,可以虧損五年都不要緊。我們要吃飯啊,那怎麼辦呢?所以要把那些看似包袱的實體資源,變成優質資產。
傳統企業有很多資源,營銷網絡、物流和服務網絡。產業互聯網化要跟實體網絡結合起來,如果要割裂開來,意味著我們放棄了原有的優勢。現在我們把線下的店變成和用戶交互的店。用戶不斷地在上面交互,這樣線下的店就不是包袱了。我們想做的事情,就是真正的把O2O打通。用戶可以參與產品的設計,可以參與企業的營銷,變成生態系統的一部分。
顛覆矽谷模式的,就是場景商務。我可以讓用戶看到需求被滿足。
問:如何應對管理和文化挑戰?
張瑞敏:企業做「互聯網+」的轉型最大的挑戰在於管理,因為很多人的觀念很難轉過來。當然了,再往深裡說,轉不過來的原因,跟切身利益有關。企業與員工之間的關係,過去是給你創造一個崗位,現在沒了,只給你創造幾個創業的機會。
即便是美國也並不都是矽谷文化。海爾的美國總部公司在紐約,當初我們要改革,要變成人單合一。過去是每個職位給多少錢,現在是給企業創造了多少價值就拿多少錢,他們聽了之後,12個人立即就辭職了。
文化整合費了很多勁,最困難的是日本。日本文化跟我們很不一樣,員工序列工資,好的是團隊精神,可是團隊精神帶來的弊病是不能發揮個體的創造力。
康得的那句話:人是目的不是工具。如果你把他當成工具,那麼怎麼都不行。
從轉型的方向和模式來講,都要走這條路。只不過他們的習慣不同,不一定採取我們這邊的方法。在日本,採取到酒館喝酒,通過喝酒逐漸地貫徹。如果不喝酒,就貫徹不了。
大公司變成創客文化,其實是很難很難的,因為傳統的組織結構給你定死了。
互聯網+企業的轉型,意味著企業的開放,這樣會看到很多失敗的地方。如果不轉型、不改變,可能現在看不到失敗,但是整個企業會失敗,就像柯達那樣一下子栽倒。
從企業文化上,就是要包容轉型中存在的失敗。作為我來講,要想辦法把失敗控制在比較低的範圍。
沒有哪一個企業不經過折騰,就能成功了,要麼就是還沒到那個應該折騰的時候。我注意到,很多企業取得一次成功之後,就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了。海爾也曾經高速發展過,現在我們想把原來的那一套扔了。
我每天早上起來都告訴自己,我其實是個挺笨的人。
花絮:席間我曾問海爾輪值總裁周雲傑,張總是那種起早貪黑的企業家嗎?他說,張總的工作作息很正常,晚上十點左右睡覺,早上六點左右起床。他與張總的交流很多,每週有三次固定的會議,週一戰略研討,三四個人參加。週五有一個會,主要看數據。週六二三十個人的案例研討會。
本文與刊出的雜誌稿有出入,是我個人的採訪總結,責權自負。明日推送我對整個海爾轉型的採訪與思考——《海爾網絡化失控》。我是陳慶春,商業領域的深度觀察者,現在《財經》雜誌擔任TMT主管編輯。更多交流,請關注我的微信訂閱號:誠意閱讀(ReadingisReading)
From 陳慶春
專訪張瑞敏:企業做「互聯網+」轉型,必然會遭遇很多的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