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星期三晚上,我值班,老公也值班。我在婦產科,他在腦外科,我們不在同一家醫院工作,但基本上都熟識彼此的同事和圈子裡的朋友,畢竟深圳只有這麼大,知名的醫院也就這麼幾家。

選在同一天值班是他的主意,他說:“既然咱們都得有一天夜不歸宿,那就安排在同一天吧,不然每星期分開兩天,我可受不了。”

說這話的時候是3 年前,我們倆結婚5 年,女兒4 歲。怎麼說呢,就跟大學時戀愛的感覺差不多吧,興許是我們在一起的年頭太久了,婚前婚後沒什麼區別。所以當我很自然地把他的這句話說出來時,科裡的小護士們一個個羨慕得不得了,甚至有點兒不敢相信婚姻裡還有這麼黏人的男人。

剛畢業的小護士們,值班時最愛乾的事兒就是跟男友煲電話粥,給患者拔針時電話都不掛,一路小跑回來繼續聊。每逢她們問我:“李姐,你老公怎麼不給你打電話呀?”我總是笑笑說:“老夫老妻了,哪像你們那麼多話說。”

我知道即便我這樣說,她們的目光還是充滿羨慕,因為人人都看得到第二天下夜班時,我老公的車泊在醫院門口,經年不變地等我。

這就是婚姻,安定、幸福、無需甜言蜜語卻又堅如磐石。但也正是這樣的婚姻,陡然地給了我一個痛心的“驚喜”。

一個平常的星期三,我跟護士小黎在科裡值班。快到半夜的時候,外面送來一個急診,一個大概有二十七八歲光景的女孩子,臉色慘白地捂著肚子,陪她同來的另一個女孩兒遞上一張化驗單,上面寫著:宮外孕。

小黎迅速準備器械,我也換好衣服進了手術室。對我來說,這種手術是家常便飯。手術順利地做完了,女孩兒躺在觀察室的床上掛水。我在手術室的門口換衣服、洗手。隱隱聽到她在打電話,虛弱地嚶嚶地哭著,邊哭邊說“孩子沒了”這樣的話。我嘆著氣,正想著出去安慰她幾句,卻被她的一句話驚得周身發冷。

她說:“李偉,為什麼你們的孩子是孩子,我們的孩子就不能要呢?”李偉,是我老公的名字,不會這麼巧吧?我拼命地讓自己放鬆,自我安慰說,這種毫無特點重複率高的名字,深圳至少成百上千個,不可能不可能,沒那麼巧的事。我突然想拿手機打給老公,看他是不是正在通話中,卻無論如何提不起勇氣。

我平復了幾分鐘情緒,看了一眼女孩兒的病歷,她的名字叫李美妍,整整小我10 歲。我深呼吸一口氣,走出手術室,在女孩兒對面的病床上坐了下來。我輕聲對她說:“ 千萬別哭,這時候哭對身體傷害很大。好好睡一覺,天亮就一切都好了,你這麼年輕,體質又好,以後生幾個寶寶都沒問題。”

聽到這句話,她的淚順著臉流下來,流進了頭髮裡。我過去幫她掖了掖被角,又說:“睡一會兒吧,我給你盯著呢,這瓶打完了護士會給你換。”她閉上眼把頭轉到靠牆的那一側,自始至終沒看我一眼。

我還是到走廊打了個電話給李偉。那端的他睡意矇矓地接起,問我累了還是想他了。我說剛才送來一個宮外孕的女孩兒,身邊沒有男人陪,好可憐,我好慶幸自己嫁了個好男人。他則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態度,說:“這有什麼好感慨的,你又不是第一天見到這種情景。聽話,快去休息一會兒,下夜班我去接你,咱們去勝記喝早茶。”

第二天早上,李美妍在病房的晨光中醒來,詫異地看著我,因為我正把在樓下買來的小米粥放在塑料盆裡擺在她床頭。

我大口大口吃著小米粥,眼含笑意地對李美妍說:“快吃吧,丫頭,我餓死了,你肯定也是。要不要我餵你?”

她緩緩地從床上坐起來,端過小米粥,一口一口地吃起來,不時地看看我,茫然地說了一句:“ 謝謝。”吃了幾口之後,她抬起頭問我:“大夫,你怎麼不問為什麼我的男人沒陪我來呢?”

我也放下手中的碗,意味深長地說:“我在這兒工作,每天都面對身邊沒有男人陪的女孩兒,就像當年的我。”

她愣了一下,直視我的眼睛:“你做過小三嗎?”

我看了看窗外,點點頭。然後站起身,把病房的門關上,重又坐到她對面,像提起陳年往事般地聊起來:“那時候我讀研究生,我的導師是知名教授,年過半百,瀟灑儒雅,對我如同女兒般疼愛。我在單親家庭長大,根本無力抗拒成年男人的愛,卻又深知他不可能為我放棄家庭。”

“為什麼?”李美妍適時打斷我。我搖搖頭說:“你不知道,醫生這個行業,這輩子都要跟同一個圈子的人打交道。他妻子待他尚好,子女以他為榮,我如何揹負得起逼他拋妻棄子的名聲呢?他的子女和我年紀相仿,會同意他跟我結婚嗎?如果他子女年紀小,我又不願意做後媽,如何抉擇?要麼我一直隱姓埋名地生活在他生活的私人角落裡,耗盡青春,興許換來點物質;要麼,長痛不如短痛,離開他,重新生活。”

“後來呢?”她又問。

“後來我別無選擇,男人失去一個,總還會有下一個,青春失去了,就再也沒了。碩士畢業後我就跟他分開了,他可能覺得心有虧欠,幫我安排了工作。我認識了現在的老公,結婚生子。”

她聽完,笑了笑,問我:“你總是跟病人交流這麼多嗎?”

我說:“不,這是我第二次說,第一次是一個18 歲的女孩兒聽說自己懷孕了,當場要從你病床後面的視窗跳下去。”

李美妍顯然很吃驚,她幽幽地說:“做小三是天下最苦的事。”說完這句話,她的眼淚就下來了,她說,“我其實從來沒想過破壞別人家庭,真的。我就覺得他是一個特別好的人,工作出色,對老婆好,每天接送孩子上幼兒園,還做一手好菜,從來不跟別的女人亂來。我從沒碰到過這麼好的男人,忍不住就想自己也能分到他的一些什麼。

“其實,我很矛盾,希望他更在乎我,即便不能給我名分,又特別怕他跟他老婆感情不好,那樣的話,萬一他生病了,我又不可能出現在他身邊,他老婆再不管他,可怎麼辦呢?”

李美妍的眼淚,一串一串地滴在小米粥裡,我的眼圈兒也紅了,去拿了兩張紙巾分給她一張。

交班的時間到了,我最後把我的名片留給了李美妍,告訴她一個女孩子在深圳不容易,年輕的時候,愛上什麼人都不是錯,只是別讓自己受到傷害。以後有什麼需要,可以打電話給我,但不要再是這種事情了。

她接過我的名片,破涕為笑。在我轉身出門時,她喊了一聲:“姐!”我回過頭,她說,“謝謝。”我走出病房,關上門,淚如雨下。老公的車泊在醫院門口,我上了車,他一把抱住我,遲遲不肯鬆手。我欲推開他,提醒他小心被我同事看到,他依然牢牢地抱著我,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良久,他緩緩地說:“老婆,以後不管我做了什麼事,你都別離開我,好嗎?”

我咬著嘴脣,強忍怒火,佯裝沒事一般地說:“好,那就從明天開始!”

回到家已是正午時分,婆婆把女兒送到幼兒園就去逛超市了。老公在洗澡,我坐在陽臺的搖椅上環顧我的家,歷數了一遍老公的優點,那些已經被婚姻這場持久戰湮沒的優點,已經被我習以為常視而不見。即便有女孩子喜歡他,也不能說全是他的錯。

大概半個月以後,我收到了一條簡訊。內容是:姐,我的身體完全恢復了,正在辦出國留學的手續。你是一個好女人,值得擁有最好的男人。

我握著手機,站在醫院的走廊裡。我知道這條簡訊來源於誰,她漠然的目光、受傷的淚水仍然在那個夜晚之後無數次刺痛我的心。我用隱忍和心機換來了她由衷的“謝謝”和退出。

她永遠不會知道,那個夜晚,她為了一個有婦之夫宮外孕流產的切膚之夜,她欲挑釁那個男人的妻子之夜,計劃好的事情起了微妙的變化。

在她睡熟之後,我懸著一顆心走到她床邊,迅速地拿起她的手機,進了手術室。我的手哆哆嗦嗦地翻開最近通話一欄,心跳到了嗓子眼兒,繼續翻“已撥電話”、“李偉”、“檢視詳情”……那一刻,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眼前是一串爛熟於心的號碼。幾分鐘之前還若無其事地說要接我喝早茶,幾分鐘後卻顯示在一個為他流產的女孩兒的通話欄裡。我無力地癱坐下來,大腦裡翻江倒海地亂作一團,恨不能就用這部手機回撥過去,可是彼時,腦海裡清晰地浮現出女兒熟睡的臉。

當我為她端上熱騰騰的小米粥時,她的心軟了,那個“既然我得不到,大家誰也別想好”的信念倒塌了。而這一切,包括她後來聽到的那一段“我做小三的心路歷程”,都是親手為她做手術,並在她對面的病床上枯坐到天明的婦產科主任杜撰出來的權宜之計。

我畢竟大她10 歲,我的婚姻和孩子既成事實,我不容許任何人破壞我現有的生活。那麼,我只有忍辱負重地選擇曲線救國。

又是一個星期三,陽光靜好的下午,我心血來潮地按照儲存的簡訊號碼回撥過去,傳來的卻是“您撥的號碼是空號”。我的心,被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和悵然籠罩。

有些事,只要你肯為之隱忍和煎熬,一輩子都不會走漏風聲。至於什麼時候過得了自己這一關,全由時間說了算。

Reference:健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