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完父親後事,我已兩天兩夜沒合眼,眼球腫脹,走路打飄,腦袋一直嗡嗡響,放電影般,一幕幕都是父母在世時的場景。
我握緊拳頭,蜷縮床角,雙眼緊閉,咬著牙齒,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可是回憶卻如條若隱若現的毒蛇,反復糾纏著我。
母親當年好福氣懷了龍鳳胎,誕下我跟哥哥,她是舞蹈老師,氣質若蘭,樣貌出眾,父親是國文老師,儒雅幽默,風度翩翩,倆人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受傢庭氛圍熏陶,我跟哥哥從小成績優異,父母言傳身教,再忙都會抽出時間親自輔導我們功課。
母親燒得一手好菜,父母都是好客的人,閑暇時光父母同事都會來我們傢小聚,誇贊母親賢惠持傢,誇贊我跟哥哥成績優異,不讓傢長操心。
在我跟哥哥眼裡,父母是世界上最恩愛的人,情深似海,琴瑟和鳴,結婚這麼多年看對方的眼神還是會閃光。
每年結婚紀念日,父親都會親自下廚,一大早就去買菜,殺魚宰雞,花心思準備禮物,母親感動滿滿,妥善收藏好父親贈予的禮物。
我跟哥哥個子蹭蹭往上躥,讀了初中,順利升入高中,父母也漸漸老去,倆人鬢角添了幾縷銀絲,皺紋悄悄爬上眼角。
後來我跟哥哥雙雙出國留學,父母很是不舍,機場分別時哭得稀裡嘩啦,傢裡一下冷清了下來。
異國他鄉求學的日子,非常清苦,我吃不到母親做的飯菜,萬分懷念。
我隻能通過視頻跟母親訴苦,手機屏幕裡母親跟父親臉貼在一起,關切問長問短,舍不得關視頻,每每這時,我都看到父母發紅的眼眶。
熟悉美國生活後,我跟母親視頻的頻率變少,有時一個月都不聯系,我埋頭苦學,融入了新環境,即使在國外,我成績依然優秀。
不知何時起,我跟母親視頻時,發現父親不再湊過頭來看我,母親憔悴了許多,蹙著眉,眼睛裡聚滿愁雲,我問母親怎麼了。
母親低下頭,嘆氣,然後讓我好好照顧自己,再無其他,我又問父親,傢裡是不是有什麼事,父親吱吱嗚嗚,最後還是關了視頻。
我心裡惴惴不安,父母一向和睦,這是怎麼了?好不容易熬到放假,我立刻飛回了傢,母親開門時,驚得張開了下巴,她不知道我回來。
母親歡歡喜喜做了一桌子菜,父親看到我時,眼神明顯有躲閃,然後一直呆在書房不出來,母親喊了他五六次吃飯,他才出來。
席間,父母倆人沒有交流,父親不敢抬頭,母親做的菜色也隻是我愛吃的,以前每天必做的紅燒鯽魚是父親最愛,如今已經悄無聲息退出了餐桌。
晚上,我問母親到底出什麼事了,母親知道瞞不住,哽咽著,磕磕絆絆告訴我父親的事情。
學校傳聞父親跟一個女生舉止曖昧,情人節那天有人看到父親與人共度春宵。
我心一頓,隻覺嗓子眼堵了口氣,我安慰母親,或許隻是傳聞,母親捂著臉無奈笑了笑。
她告訴我,情人節那晚,父親凌晨五點才回來,滿身酒氣,說是跟老朋友喝高了,可是母親明明嗅到了他身上的香水味,襯衫領口還有一抹鮮紅的唇印。
母親還心存僥幸,顫抖著手,打遍父親老友電話,越打越失望,根本沒人跟父親喝酒,母親最後蹲在衛生間嚎啕大哭。
哭完後,她冷靜下來,她萬分想不到同床共枕的父親會跟她同床異夢,母親一夜之間蒼老了不止十歲。
她最終沒有當面戳破父親,有些事雖然心知肚明,但說破了,分外難堪。
二十幾年的夫妻情分,倆人早已如兩顆盤根交錯的大樹,相偎相依,無法分離。
母親不再跟父親說話,獨自搬到了客廳睡覺,不再幫父親熨衣服,不再打掃父親書方,傢裡冷鍋冷灶,沒了往日煙火氣息。
母親說她恨,恨父親的不忠,恨自己的軟弱,她沒有勇氣跟父親離婚,倆人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那晚,母親抱著我哭了很久,仿佛小時候我抱著她哭一樣,我想幫母親出惡氣,母親卻攔住我,對我搖頭。
直到離傢,我都沒有跟父親說一句話,父親如同一個犯了錯的小孩,怯怯的,拘謹的,不言不語。
我回到了美國,三天後,母親告訴我,父親主動跟她承認了錯誤,跪地痛哭,說自己是一時糊塗,發誓以後對母親絕無二心,母親扶他起來,抱著他一起哭。
母親最終還是原諒了父親,結束了擰巴日子,又重新搬回了父親枕邊,既然日子還要過下去,既然選擇了原諒,該翻篇的就翻篇。
後來的日子裡,母親跟我視頻,父親又擠著小腦袋湊到母親臉旁,爭著看他閨女。
時光如馳,倏又一春,傢門口的柳樹葉子抽芽又落下,有些往事似乎被覆蓋。
我畢業後留在了美國工作,後來在美國定居,結婚生子,而哥哥一直忙工作,沒心思戀愛,孑然一身,急煞父母。
我跟哥哥相約,春節回傢團聚,正好讓他看看未謀面的侄女,哥哥欣然同意,父母讓我做做哥哥的思想工作,早日成傢。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我到傢後看著滿桌子的菜,饞得直咽口水,哥哥卻遲遲不到傢,然後父親突然接到了醫院電話,血壓飆高,直接昏了過去。
等我們趕到醫院時,白佈已經緩緩蓋上了哥哥的屍體,哥哥死於車禍,鮮血淋漓,我頭皮一陣發麻,嚇得手腳冰冷,扶墻才能站直。
父母經歷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母親已經哭不出聲,面容枯槁,嘴唇龜裂,頭發蓬亂,整天抱著哥哥遺照,自言自語。
父親苦苦勸慰母親,整日守在她身邊,母親依舊悲傷不能自拔,我不敢走,在傢呆了一個月,陪了母親一個月,母親才勉強遏制住悲慟。
回到美國後,我跟女兒天天和母親視頻,努力逗母親開心,我還給母親報了各種旅遊團,讓她出去散心。
母親倒不拒絕,大概她也不想一輩子沉浸在喪子之痛中,她想通了,兒子在天上也不願意看到母親整天以淚洗面。
母親跟旅遊團出去玩了,幾乎每個月都會出一趟遠門,全國的大江山河,幾乎都留下了她的身影,她會把在景點拍的照片發給我看。
照片裡母親臉上的陰鬱如宿霧見了朝陽,漸漸散去。
父親沒有跟母親一起去旅遊,父親暈車很嚴重,加上血壓飆高,就安分守在了傢裡,每晚跟母親視頻,聽母親講述旅途的故事。
母親說想來美國看外孫女,我跟老公開心壞了,問父親來不來,母親一臉惆悵,說父親腿得了關節炎,膝蓋疼,走路時直咬牙。
老公特地做了一桌子母親愛吃的菜,還支起了火鍋,母親抱著外孫女,一直親,一笑眼角褶子聚在了一起,我一陣心酸。
母親當年也是個美人啊,歲月無情奪走了她的青春,在她臉上刻下了痕跡。
母親回去後跟我抱怨,就剩一個女兒還定居在了美國,她跟父親想見我一面還得翻山越嶺,坐飛機,我無奈笑笑,轉移了話題。
問母親父親的腿怎麼樣了,母親說,她從美國回來,父親的腿疼得更厲害了。
後來母親還是在傢呆不住,全國各地跑,奇怪的是每次回來,父親的腿疾就會加重,母親一籌莫展,強行拉著父親去了醫院。
醫生手裡拿著厚厚一沓檢查化驗單,神色凝重,推了推鏡框,告訴父親,不要再劇烈運動了。
父親身子一驚,觸電般站起來,沒等醫生說完,拉著母親離開,父親從不運動,閑暇隻會泡在書房,傢裡連雙運動鞋都沒有,母親已經猜到了醫生嘴裡的運動是什麼意思。
她掙脫了父親的手,回到了醫生辦公室,仔仔細細聽醫生說完了父親的病情,聽得肝腸寸斷。
她想不到這麼些年過去了,父親並未收斂,色欲漸增,老當益壯。
難怪每次旅遊時,他都不願不去,但卻笑若芙蕖,鼓勵母親多出去走走。
母親把事情告訴了我,我問母親還會不會原諒父親,母親眼皮半垂,說她不會再去旅遊了。
她還告訴我,父親那天檢查時,還查出了癌癥,醫生沒敢當面告訴父親,她不知道該如何跟父親開口。
在生死面前,似乎一切錯誤都可以原諒。
父親住進了醫院,接受了痛苦的化療和放療,短短兩個月,頭發全部掉光,臉色發黑,放療後,他跟母親說,他喝水就像喝玻璃渣,生不如死。
他告訴母親,哥哥的突然離去給他打擊也很大,他突然頓悟,人生苦短,需要及時行樂,母親笑得哭了出來。
我還是回國看了父親,他穿著皺巴巴的病號服,躺在病床上,剛完成化療的他看上去十分虛弱,母親讓我不要擔心,有她在呢。
父親的身體機能已不適合做手術,隻能保守治療,醫生說了隻要堅持化療,短時間內不會有生命危險。
正好女兒那段時間發高燒,我還沒來得及靜下心來跟母親談心,又匆匆回美國。
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了醫院電話,我以為是父親病情惡化,誰知不是,竟然是母親在醫院暈倒了。
我匆忙飛回傢,醫生告訴我,母親也是癌癥,已轉移到肺部,時日不多,讓我有思想準備。
我腦袋裡炸起了驚雷,這是什麼概率,父母雙雙罹患絕癥,我如何能接受,我控制不止情緒,抱著頭在醫生辦公室哭得昏天黑地。
淚總有流完的時候,流完了就要面對,我沒敢告訴母親她的病情,每天變著法做她愛吃的吃食,就像她當初給我做飯一樣。
想想母親經歷喪子之痛,加上父親的不忠,女兒又遠在國外,心裡早已埋下積鬱,隻是強顏歡笑而已。
父母跟醫院商量倆人住一個病房,方便我照顧,我辭去了工作,專職照顧病榻上的雙親,日復一日,每晚在父母痛苦的呻吟聲中度過,心如刀絞。
母親是很怕痛的一個人,後期母親出現癌痛,疼得她嗓子嚎出血,甚至用頭撞墻,她被折磨得日漸消瘦,寢食難安,隻能靠打杜冷丁止痛。
看著母親臉頰脂肪漸漸褪去,臉皮往下掛,瘦得皮包骨頭,父親黯自嘆息,他常常凝視熟睡的母親,一語不發,心裡是否在懺悔他對母親的辜負?
那天我拎著飯盒去醫院,母親那天精神不錯,起來走動了,坐在父親床邊跟父親竊竊私語,抬頭看到我,談話嘎然而止。
她跟我說,他想吃城東那傢老字號的生煎包讓我去給她買,我點點頭,轉身走出病房。
沒走多遠,就接到醫院電話,父母雙雙吞安眠藥自殺,正在搶救,我哭著狂奔回醫院,闖了幾個紅綠燈,路人都以為我是瘋子。
最後父親救了回來,母親永遠離開了我。
我打了電話給老公,絮絮叨叨說了很多,都是陳年的往事,我跟母親的零零總總,最後我跟老公說。
我媽死了,死了就是無論你再怎麼哭,再怎麼喊,她都回不來了,永遠都看不到她了,這個人從此就沒有了。
老公不停安慰我,電話不敢掛,怕我受不住,當晚他就跟公司請假,帶著女兒飛回來了。
當時搶救父母的醫生想跟我說些什麼,我當時情緒奔潰,什麼都聽不進去,一把推開了醫生,醫生也理解我,意味深長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他會說母親這種情況,死對她是一種解脫,化療放療都已控制不住,肺部轉移多個病灶,最後會呼吸衰竭,萬分痛苦。
父親成了我唯一的安慰,不管他之前做過什麼,我都渴望他能好好活下來,在我精心照料下,父親病情得到了控制,通過放化療,腫瘤變小了,後期可能還是會轉移,但暫時是可以出院了。
我跟老公大包小包收拾父親的日常用品,來的時候,父母一起,走的時候,隻剩父親一人。
人生就是這麼無常。
安頓好父親後,我給他請了保姆,父親讓我忙我的去,我跟老公一個月後,飛回了美國。
我每個月會督促父親去醫院復查,父親從不馬虎,他死裡逃生,病情又得到了控制,分外惜命。
可是父親隻支撐了一年,一年後腫瘤還是發生了轉移,彌留之際,父親把我喊回了傢,他說他對不起我的母親。
我沒有說話,他當然對不起母親,可是現在不是責備的時候,他說他寫了一封信給我,等他死了,再拆開看。
我當時以為是父親留給我的財產之類,沒有心思去想,隻想安靜陪父親走完人生最後一程,他不是一個好丈夫,但至少曾經是個好父親。
等料理完父親後事,看了那封信後,我才知道他嘴裡的對不起母親含義有多麼深刻,我才知道父親當初是多麼殘忍。
他在信裡說當年他跟母親住在一個病房,每天各種化療,他生不如死,母親當時也有了輕生念想,最後倆人一起商定吃安眠藥。
沒有痛苦,體面地離開,可是在最後那一刻,父親隻是象征性地吞了幾顆,他畏縮了,恐懼了。
最重要的是,如果母親死了,而他有幸茍活下來,就可以名正言順跟那個女人在一起了,那一刻,父親的陰暗面被激發。
他說他沒有臉跟母親合葬在一起,讓我滿足他。
我得心仿佛被凌遲一遍,我替母親不值,同床共枕幾十年的人,在死的那一刻還算計自己。
我憤怒,悲慟,腦海裡一直盤旋當初的場景,搶救父母的醫生欲說還休的眼神。
可父親已經死了,我隻能獨自消化,父親也得到了懲罰,雖然跟相好風流快活了一年,但內心終究是不安恐懼的,不然不會給我寫那封信,懺悔他的罪行。
我準備回傢把母親遺照帶回美國,才發現傢裡門鎖被換了,好心鄰居神神秘秘告訴我,父親出院後不久就跟之前廝混的女人領證同居了。
那女人很精明,父親的錢財存款不用說,早已被掏光,房子是婚前財產,那女人也騙父親過戶到了她名下。
父親死後她立馬賣了房子,不知去何處逍遙了。
好一個心思縝密的女人,跟父親一個德性!果然惡人還需惡人磨。
好在母親不知道這一切,願她在九泉之下能夠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