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和咖啡


男人很喜歡抽煙,他從前的女朋友都受不了跟他接吻的味道。
在他三十歲的那年,他跟一個女孩子交往。
他跟女孩子第一次接吻以後,對方睜開眼,微笑,卻沒有說什麼。
「你不介意煙的味道吧?」他問。
她搖頭。
「你呢?我剛才喝了一杯黑咖啡,你會不會介意我的嘴很苦?」
這次輪到他搖頭。
「一個女孩子,為什麼會喜歡喝黑咖啡?」
「每天上班以前在街角那間小咖啡店買杯咖啡,捧在手,暖暖的,好舒服,是美好一天的開始。」她閉上眼,依偎在他的懷裏。「可是我很怕那家店有天會關門,他們的咖啡做得很好,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沒有客人。」
他笑。「你每天都光顧,只要有你在,他們就不會關門。」
她不抽煙,卻沒有勸他戒煙;他不喝咖啡,卻沒有阻止她喝。
如果每個人都有一些小小的壞習慣,他慶幸他們之間可以互相包容,他滿意地設想,這段關係裏一定省卻很多無謂的怨懟和謾罵。
有一晚,女孩子須要加班,他特意買了一杯咖啡到她的公司。
「不要……」她伏到桌上冒冷汗。「我的肚子很痛。」
他立刻把她送進醫院。
「是急性盲腸炎,不過做了手術,很快就會康復。」醫生說。
男人和病榻上的女孩相視而笑。
「以後少喝一點咖啡。」他搓搓她的手。
「只是,她最好能作一次仔細的全身檢查。」
在等待報告的那天,男人在醫院外的草坪安靜地抽煙,他看著手錶,感到自己已經等了一萬年,他無法不擔心,如果沒事的話,醫生不會跟她談這麼久。
終於,她面帶笑容地出來。
「如果掉了錢包怎麼辦?」她問。
「俯身從地上把它拾起。」他回答。
既然她有心情跟他玩智力題,他以為她是沒事的。
「如果病了呢?」
他擠熄了煙,驚惶地拿過她手上的報告。
「那就去醫治。」她依然維持著一個淡淡的笑容。
報告上說,她得到肺癌。
「為什麼會這樣的?」他緊緊地抱著她。
「不要緊的,如果病了,那就去醫治。」
女孩子一滴眼淚都沒有掉過,他從未想過她是如此堅強。
他一點也不明瞭,為什麼一個年輕的、不抽煙的女孩會得肺癌,因為她的關係,他也做了一次檢查,然而他身體上的一切機能卻正常得很。
化療的過程痛苦而漫長,有一天他去醫院探望她,在病房外,他強逼自己擠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護士呢?」他問。
「剛剛出去了。」
於是他深深地吻了她,然而他越吻她越難過,這個吻充滿了苦澀,比起她從前帶著咖啡味道的吻還要苦。
喘息的時候,她說:「我看見你皺著眉頭,我知道為什麼。」
他很想掩著她的嘴巴,免得她說出不吉利的說話。
她卻說:「我剛剛吃了藥,是藥苦。」
他輕輕地點頭,忽然明暸,最苦的藥也不及生離死別苦。
後來女孩子終於離開了她,從此他再沒有抽煙。他們才相識幾個月,她並不是因為他抽煙而患病的,然而他就是不想再碰煙。
有一天他獨個到餐廳吃晚飯,結帳的時候有人拍他的肩膀,他一看,是他的一個大學同學和太太。
「望著你很久了,但又不肯定是不是你,因為從前一頓飯間你起碼抽兩根煙嘛,今晚卻一根也沒抽!你戒煙了嗎?」
「嗯。」他點點頭。
「是女朋友逼你嗎?」
「她沒有逼我,是我自己想的。」
「對嘛,你不如勸勸我太太,待我願意的時候自然就會戒煙了,她總是整天拿這個煩我!」
男人不置可否地笑了下,如果能以戒煙換取身邊的人高興其實是很划算的,像他即使願意以戒煙甚或其他東西來交換,他也無法再看見女孩子的歡顏。
在回家的路上,他經過街角那間小咖啡店,進去買了杯咖啡。
「王先生,謝謝你每天光顧。」
「你們的咖啡做得不錯。」
他拿著咖啡離開了店子,這天原本是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然而此刻暖意卻從紙杯傳到他的手心。
回到家,他把涼了的咖啡倒掉。
其實他從來都沒有喝過買來的咖啡,因為他知道,自己無法再次承受她吻裏的味道。
曾經她問他是否介意她吻裏的苦澀,他只想告訴她,她的吻即使是苦的,也還是甜的;在他心中,除了別離的部份,他跟她的回憶都是甜的。(1,500)